再见,罗拉

  1毕业前,我乘坐26 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里,炎热、湿润,有着江南温婉气质的苏州。我将从这里开始我的长途毕业旅行。先下扬州、南京、杭州,然后至四川九寨沟,再去云南,玉龙雪山,最后克服畏高症乘飞机回家乡。为什么先是苏州?因为罗拉在这里。

  在火车颠簸的最后1个小时里,我开始坐立不安。1 小时后,我和罗拉坐在马路牙子上,她拿着地图问我,想去哪儿?

  我说,哪都无所谓,我就是来看你的。

  罗拉抖了一下地图说,得了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正午炎热的空气让第一次到南方的我非常难受。

  罗拉其实不叫罗拉。她有一个很政治化的名字,配合她的党员身份相得益彰。每个听到她名字的人都先愣一下然后说,真的?而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她的名字则是他们的噩梦。

  她叫马哲。

  当我走出火车站看见她顶着一脑袋红毛时,我开始暗自叫她罗拉。

  在马路牙子上坐了10 分钟后,她甩了甩小瘦腿儿说,走。

  我起身跟在她后面。我没问她要去哪里,因为我真的只是来看她的。由此看来,其实这里算不得我长途旅行的开端,顶多是探望。长途旅行不应该有任何感情夹杂其中,应该近似于流浪。

  她背了一个很大的单反相机,和她瘦弱的身体不成比例。我们中间始终隔着一步左右的距离。正午空气燥热,不宜流浪。

  2我们很快到达枫桥风景区。寒山寺、枫桥,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人们的步伐悠然缓慢,说着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软语。

  果然如我所想,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沉默,但气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尴尬。也许是因为这6 年来,沉默已经成为一种正常的情绪充斥在我们之间。

  其实我倒宁愿一直沉默也不愿意听罗拉讲述她和她的男友、前男友、前N 男友们之间那些相爱并相害的故事。那些故事让我眩晕。我甚至有一种拿出纸笔画一张人物关系表的冲动。画纸的中心是金光闪闪的罗拉,从她身上发散出无数箭头指向不同的男人。这时我会清楚地听见心里野草破土的声音,然后刺啦刺啦疯长。这种草叫做嫉妒。

  晚饭吃得很少。在一个路口,我左转回租住地,她右转回宿舍。租住地在离她学校大概半小时路程的小高楼里。电梯还没有完善,裸露着大片的木头夹层。3 层13 房。房间被房东改造成6 个单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昏暗的卫生间里还没有通热水,繁杂的水管交织在一起,偶尔有一大股水流轰轰通过。对面的高层建筑群显然还没几户入住,零散地几盏橘色灯光像高楼的眼睛。

  我从行李里拿出一套纯白色的拼图,把它们铺在床上开始拼。那些模糊却又真实存在的过往,我试图把它们拼起来,还原一个曾经。3我曾经失忆。

  “在遭受某些变故后大脑出于自我保护出现的一种轻度逆向健忘,不妨碍正常生活。”这是医生的诊断,在询问我是否有服用固定药品的习惯后又加了一句“建议暂停使用布洛芬”。

  我想医生一定是冤枉了布洛芬,因为它确实是好药,它对我那些莫名其妙又无处不在的疼痛来说简直就是救世主。不管是胃疼头疼结肠疼,还是智齿疼阑尾疼甚至心疼,都能压下来。

  可能是学医的缘故,我习惯称呼药品的化学名,比如管芬必得叫布洛芬,管阿司匹林叫乙酰水杨酸。学医并不是我的意愿,而是因为填错了志愿。但现在想来这是天意,它可以让我学成之后验证多年前医生的诊断是否正确,也给我机会为布洛芬拨乱反正,更让我在目睹那么多生死后连自己的事都可以麻木得无动于衷。

  在床上拼

  明天还要见罗拉,即使失忆都没有忘记过的罗拉。4罗拉起晚了。我买好面包和饮料去她宿舍楼下等她,像每一个等待女朋友的男孩一样。

  一刻钟后她慵懒地出现。窄到极限的牛仔裤套在她的腿上还是肥,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衣,头发咋咋呼呼地卷着。想去哪?她的语气在把我的行程当成任务。

  我忽然很失落,说,听你的。

  目的地是西山。在公车上我们各听各的音乐,一路无话。因为行程比较远,后来她倚着车窗睡着了,我偷偷地拍了一张照片。

  到达西山已经接近1 点,我和罗拉又都喜欢摄影,常对着一朵小花或是一座建筑照个没完,所以走走停停5点多还没有到虎丘塔。终于有点累了。罗拉指指前面貌似延伸很远的小路问,是继续走还是回去?

  不游完好像比较遗憾,继续又怕她累,我有点两难,于是说,听你的。罗拉没说话。她停在那里看宣传栏,于是我也跟着停在那里。过了大概5分钟,她忽然说,让你做个决定就这么难?她的语气坚决而嫌弃。我低头,说,我怕你累。

  她哼了一声说,不用管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来是来苏州旅游的,不是来跟着我的。我男人来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说,听你的听你的随便随便,然后跟着我。这让我觉得受累不讨好。

  我转身说,回学校吧。

  之后的气氛一直很尴尬。在相识的6 年里,这样异样的沉默没有发生过。但我相信她并没有生我的气,我不值得她生气,她只是懒得搭理我了。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等公车时我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要让我怎么说她才会明白,我真的是来看她的,去哪里都无所谓。可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

  我只好发短信抒发郁闷:我被马哲弄郁闷了,马哲也很厌烦我的随便听你的和无所谓。

  我发给了一个随手按的陌生号码。我找不到适合接收这条短信的认识的人,而我确实需要一个出口。

  五分钟后,那个陌生号码回复:你是谁?你也挂了?我挂的是马政经。

  5第三天早上和罗拉一碰面我就说咱们去拙政园吧。罗拉惊异地把眼睛瞪得溜儿圆。我笑了笑说,主动说出来不会让你烦。

  她把眼睛恢复原状,甩了甩头发说,嗯。

  她依然坐在公车靠窗的位置倚着睡觉。我们自上车后没再说过一句话,但我却总是认真地盯着她看,有时还用手机偷拍她睡觉的样子。旁边的女人看着我,在拥挤的车厢里警惕地与我保持着20 公分以上的距离。她把我当成了变态。

  中途有些颠簸,罗拉被吵醒。我说,要么明天我自己去玩吧,你不用陪着我了。

  罗拉说,你开什么玩笑。

  我有些高兴,心想她还是愿意陪着我瞎逛的。0.01 秒后她接着说,你认路吗?

  我口是心非地说,给我地图就好,没问题,真的,带着女人旅游我还嫌麻烦呢。

  罗拉睁大眼睛说,你早说啊!

  你早说啊。这四个字在我脑子里一直晃悠,但为什么心脏开始难受?

  罗拉说完又开始睡觉。一小时后到拙政园。我叫醒罗拉,她睁着兔子一样红的眼睛蹦蹦跳跳地下了车。

  我问,昨天没睡好么?

  她说,程剑明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打破沉默的好时机,于是犯贱地说,那给我讲讲程剑明吧。

  6我是范字辈,爷爷曾经想给我取名“健”,意为健健康康。“蒋范健”本无他意,但凑在一起就能让人笑掉大牙。好在我爸当机立断悬崖勒马,制止了这个悲剧发生。然而好像是命里带来的,即使没叫这个名字我还是会犯贱。

  我们在园林里开始了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对话。说对话有些不符其实,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我在听,讲述他们从开始到现在的故事,细节都没落下。虽然她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但程剑明是她真正意义上喜欢的第一个男人。他们第一次见面吃的是红烧排骨、小鸡炖蘑菇和西芹百合,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后来便开始单独约会,四周后在一起。他们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当然,这两个词是我形容的。罗拉不会用这么黏糊的词语描述自己。他们都喜欢热闹讨厌回家,受不了家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管制和骚扰,并且都为对方家长所排挤。她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男人目光有些懒散,头发一根一根立着,表情僵硬,怎么看都不像罗拉所描述的那个时常对她撒娇的小男孩。

  照片看得让我有些失望,这和想象中罗拉应该喜欢的类型差很远。

  我问,他现在在瑞士?

  她说,两个月前走的。

  我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她说,毕业。

  7在我看来,园林的美只在视网膜上成像一会儿,丝毫没有进入心中产生任何震撼或流连。

  罗拉还在给我讲程剑明的大小事情,他对她的态度、他上次来找她的样子,甚至他和他的前女友以及很多围着他转的小女孩们的花边新闻。自始至终,罗拉的语气平静没有波澜,仿佛习惯了他的混乱与胡闹,说到可爱的往事时还会自然流露出甜蜜的神色,貌似初恋小女孩的幼稚与天真。那真是一种难得在罗拉脸上看到的表情。

  我忽然有一种狠骂她的冲动,怎么这么贱呢?被那个人的感情带着跑,他欢你笑他哀你伤,他生活乱七八糟你忍得习惯,他对你温情脉脉你便忘记他所有的错,还带着一脸可耻的幸福表情!可是我对罗拉也是这样,我有什么资格说她?

  我猜得对,她的话题果然是她的男人,但是我不想画人物关系表了,我宁可就这样听她说那些让我嫉妒的男人的故事也不愿意继续沉默。我受够了那沉默,它仿佛在嘲笑我。

  在她讲的期间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记得怎么和我认识的吗?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

  8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凡事都先想到最坏的结果,这样一来,如果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就会有意外惊喜。如果确实走向了坏的方向,也会因为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而不至于太难过失望。尤其在罗拉对我的态度上更是如此。因此在听到那句“不记得了”后我没有难过,这是意料之中的落空,也是单恋必然要承受的恶果。

  我说,升高二文理分班后的第一天,你穿了一件白色半袖T 恤,上面印着几个黑色字母。我拿作业过来想传给你,你没接住掉了一地。那天下雨,教室又开了空调,你很冷,我把衬衣脱下来给你,蓝白格子的,你不要,我硬塞给你。我在冷死人的教室穿了一件背心上了一天课。几天后我生日,桌子上堆了一堆礼物,你看见了便中午出去买了一只猴子的钥匙挂件送我,猴子脑袋会动,还戴着一朵粉色的花,眼神无辜。我说谢谢,你说生日快乐。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罗拉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继续说,每次下雨我都会在操场躲着等你出来。等你出现我再假装路过然后陪你淋雨。你爱淋雨不爱打伞。我书包里总是带着胃药,因为你不喜欢吃午饭而是吃冰棒。你跟我说过一共7 个男朋友,你每说一次我就想忘记你一次,但我没一次成功。我甚至得了轻度逆向健忘症,对见过好几次面的人毫无印象也没能忘记你。即使你从来没有注意到,但是我一直在用力地保护你。还有很多很多事,我都记得,马哲,关于你的一切事我都记得,但是也许以后不会再记得这么清楚了。

  罗拉笑了,是不是因为发现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说,不是,我脑袋里塞了你6 年,即使逆向健忘都没有帮助我忘记你。这次来苏州看你,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像垂死的病人看到最想见的人会满意地离开一样。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我的话,这是我对她最后的表白。

  其实说不上表白,我只是把憋了6 年的话压缩成一个很小的文件,告诉她我从没奢望过能和她怎么样,我只是想做她最愿意信赖的朋友,哪怕只能得到她对那些男人百分之一的关注。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来看她,现在我满足了。罗拉很好,她即将去新加坡留学。程剑明很好,他在瑞士自得其乐,给罗拉赚钱买房子。皆大欢喜,忽略我不计的话。

  9在租住地的最后一夜我辗转难眠。我怕罗拉真的塞给我一张地图,于是决定第二天离开。

  离开时苏州下大雨,罗拉来租住地找我,塞给我一把伞。我笑,这把伞送我啦?

  罗拉说,放我这儿也没用,南方经常下雨,你带走吧。

  看来我们都老了,下雨不打伞的年纪已经过去。

  在来苏州之前我问罗拉想吃什么。她说就想吃家里的大鸭梨。我带了几件衣服和4 斤梨以及其他一些小食给她。离开苏州时她送了我一把伞。我送梨,她送伞,离散。多戏剧化以及巧合的天意。

  我们甚至没有好好道别。在近乎沉默的6 年里,依依惜别显然不适合我们,她没有这个欲望,我也不再有苏州之旅前的冲动。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在心里画的那张人物关系表里处于中心位置的金光闪闪的罗拉,她光鲜得无以复加。

  我没有扭头冲她挥手再见,因为我猜她不会像我目送她一样目送我。万一有0.1%的可能猜错了呢?罗拉,我假装你在送我,这样,以前每个生日等你短信等24 小时年复一年的失望,我们一笔勾销。

  我很想告诉罗拉,她确实和我想的不一样。她有很好的生活状态和很多朋友。她和程剑明在一起可以让她更快乐,而不是被我的阴郁所覆盖。现在的样子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即使难过都是干净的纯白。

  火车开向远方。

  再见,罗拉。

  再见,我的破梦之旅。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