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1912—2005)是中国书法界的泰斗。晚年时,好多朋友劝他写回忆录,都被他婉言拒绝。他生前出版的《启功口述历史》,却并非他自己所为,而是在他的学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赵仁教授主持下,由他的众多弟子据平日点滴记忆整理而成。
启功虽不写回忆录,却似乎非常爱忆幼时情景。如有学生求学问,正事说完后,总缠着他讲过去的事,他便娓娓道来:“刚到(河北)易县,我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对于家里的马桶,我不知它作什么用,以为是小凳子,常在边上靠。大人就过来拉起我说,‘你已经3 岁了,不要靠’。 10 岁那年,曾祖去世,恰是大年初一,次年3 月,我祖母去世,7 月我祖父去世。祖父去世前,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在他屋里玩,见他穿得很整齐,正往腰里系钱褡子,像要出远门,我就上前抱住不让他走,一急哭醒了。却闻见屋里有浓浓的药味儿,是我母亲在外间熬药呢!我问给谁熬药呢?母亲说,小孩子,别管。其实我明白是给祖父熬的。没过两天,祖父去世了。祖父去世不到20 天,我二叔祖死,两口棺材一齐出殡。接着,家里头这个亲戚那个亲戚接连不断地死,一下死了七八口人,这就叫兵败如山倒。一个家庭运要是一败,就是死人,一口气地死下去,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什么时候死光了什么时候算。想想我,曾祖、祖父死,我当两回承重孙;父亲、母亲死,又是两回孤哀子。打这儿以后,我家自然是穷了,后来从易县回了城里。”
每说到这里,启功必泪光闪闪,学生们也跟着唏嘘。他见状话头一转,破涕为笑:“其实,童年不光有悲伤,也有快乐。那时每年的八月十五,满街都是卖各式各样的兔爷,非常好玩。卖兔爷的架子分三层,最上层搁大个儿的,中间放中不溜的,下层搁小个儿的,为买的人好挑选……还有兔爷开茶馆儿,茶馆上边先做成一个大葡萄架,架子上不光有葡萄,还有葫芦、藤萝,下头是一张张八仙桌,三三两两的兔爷们围着桌子喝茶,跑堂的、管事的也是兔爷儿,表情活灵活现。家里有时给小孩买点糖做的玩具,有小狗、小猴、还有小老虎啥的。小动物身上用各式各样的糖料涂抹得五颜六色,非常好看。刚买下,大人告诉我们不能马上吃,得搁几天当玩意儿看。可我嘴馋,总围着几个动物转。六叔对我说:‘你实在忍不住,就用舌头去舔。’于是我这个上去舔一口,那个舔一口,今天舔,明天舔,没几天,就给舔得花花搭搭没法儿看了……”
关于不写回忆录的原因,启功表明过自己和著名学者张中行在写回忆录上的不同看法。张中行出版了《流年碎影》,劝启功也写回忆录。启功对张中行说:“我给你提个意见,不是对你这书有意见,是对你这个写法儿。一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重提?”
张中行有点不服气:“你这是在彼岸,我还在此岸,还没有你那般的彻悟。”
启功说:“张先生的这话确实不好听,他的意思是在说我成了佛了。过了一段日子,张先生平心静气后,大概也明白了我的劝告是好意。回忆过去对我来说,是回忆痛苦。有一回,有个记者来,拿个录音机让我回忆小时候的事,我一边掉泪一边讲,最后我说,‘你关上吧,我不能再损害我的细胞了’。我这么看,像我这个年纪,已是蜡烛头儿,为何不平静地好好待着?回想当年我家族里那些人,固执、无知又狂妄,以及后来我那悲惨的生活,有什么可回忆的。大家对我的厚爱,我满肚子只有两个字:惭愧!人不能总活在回忆中,应该活在没有负担,挥洒自如的平和境界里。”
(责任编辑: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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