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静物之旅

　　1895年，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写下一篇随笔，想显示出伟大的画家如何激发我们认识和热爱我们生活的世界。他用法国现实主义画派代表夏尔丹的作品，来说明艺术家是“让我们睁开了眼睛的人”，并以此说明艺术对人生的影响。可惜普鲁斯特投稿给《评论周刊》时，编辑兴趣不大，毕竟编辑没想到这位作者有朝一日会写出《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传世大作。

　　一个囊中羞涩、有艺术品位的年轻人坐在餐厅里，刚刚结束的午餐平庸而又让人感到悲凉。饭菜还没有完全撤掉，他的眼前却只有博物馆、教堂、大海和高山的辉煌。他带着苦恼和厌倦打量着垂落到地面、一半卷起的桌布上摆放着的最后一把餐刀，旁边是一块吃剩的肉排。碗橱上透入的些微阳光，欢快地触摸着那只盛满水的玻璃杯，犹如一抹嘲讽的微笑，残酷无情地为这个不美观的景象平添了世俗之气。

　　年轻人可以看见坐在屋子里劳作的母亲，她带着惯常的平静安详慢慢地绕着红色羊毛线。一只肥胖矮壮的猫栖息在她身后的衣橱上，旁边是一块留待“盛大节庆”享用的饼干，这只猫就像一个精灵，缺少家畜的庄严。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闪亮发光、一尘不染的银器上，整洁的房间比混乱的餐桌更让他恼火。他羡慕有品位的金融界人士，他们往来于美的物品之间，屋里的摆设从壁炉的火钳到门上的把手都是艺术品。他羞于在这丑陋的环境里待上一刻钟。他站起身来，即使无法乘坐火车去荷兰或意大利，他也要到卢浮宫用视觉去寻找委罗内塞的宫殿、凡·戴克的王子、克罗德·洛兰的海港。

　　假如我认识这个年轻人的话，我不仅不会阻止他去卢浮宫，而且还会陪他一起去，让他停留在夏尔丹的绘画前。这个丰满的画面在他看来庸俗不堪，那个饶有生活情趣的画面让他觉得平淡乏味，还有被他看作毫无价值的这种伟大的写生艺术，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他眼花缭乱。

　　此时此刻，我会对他说：“您现在总该高兴了吧？您是否能在《勤勉的母亲》中看见一个生活优裕的妇人正向女儿指出她编织的毯子上出错的地方？您看到《市场归来》中那位手拿面包的妇女了吗？看到《鳐鱼》里面一只形态生动的猫在厨房的牡蛎上行走了吗？另外，餐桌或厨房用具不仅有精美的瓷器，还有《厨房用品》中那些在您看来非常丑陋的煮锅和漏勺。

　　“如果您为画中的一切感到赏心悦目，那是因为夏尔丹觉得它们美得可以入画。他之所以觉得它们可以入画,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美得赏心悦目。他绘画里的缝衣间、办公室、厨房、碗橱给您带来的乐趣恰恰就是他在看到它们时得到的乐趣，那是信手拈来、瞬间产生、深刻不朽的东西。

　　“您过分迟钝的意识无法达到他的境界，但可以不知不觉地从静物写生中明白‘低贱’生活的乐趣，夏尔丹把这种乐趣从您身上呼唤出来，使之上升为意识。在观赏夏尔丹的一幅画作时，也许您会对自己说它就像厨房一样亲切、舒服、生动。当您在厨房转悠的时候，您会自言自语地说它就像夏尔丹的一幅画那样奇特、壮观、美好。

　　“夏尔丹不仅在餐厅里、在水果与玻璃杯之间自娱自乐，而且还用非常敏锐的意识、油画的笔触和永恒的色彩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与他的画作为伴后，您也会渐渐成为夏尔丹，在您和他看来，金属和粗陶都有生命，水果也会开口讲话。

　　“请看他向您透露的秘密吧！他从这些东西之中得到的秘密再也无法在您面前隐瞒。静物变成了有生命之物。正如生活永远有某种新的东西要向您展示，有某种幻景要闪现，有某种神秘要显露，日常生活会令您兴奋愉悦。如果您有那么几天把他的绘画当作一种教诲来聆听的话，就能理解他绘画中的生活会让您收获生活的美。

　　“他画中令您感到熟悉的面孔也同样迷人可爱。一位母亲检查女儿编织的毛毯的景象中不乏细节，母亲的眼里充满了她的过去，她能掐会算、远见卓识，而女儿的眼睛则闪现着无知。她们的手腕和手部也同样寓意深刻，在一位懂得赏识的看客面前，一根小手指就足以真实地体现出人物的性格。在真正的艺术家看来，就连最小的一块肌肉也有其自身的重要性。

　　“您也许不喜欢老人面部那因衰老而发出的锈色，那不妨看看夏尔丹七十岁时画的自画像。巨大的夹鼻眼镜一直滑落到鼻尖，鼻子上面是暗淡无神的眼睛。朝上望去的眼珠似乎见识过、嘲讽过和热爱过无数事物，像是用带着夸耀和温柔的语调在说：‘唉，我真的已经老了。’由于岁月销蚀而变得暗淡的温情底下仍然闪烁着火花，疲乏的通红眼圈犹如使用过度的搭扣。

　　“至此我们完成了初探静物的短暂生命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夏尔丹的引导下完成这样的旅行，正如过去维吉尔引导但丁那样。”

　　我以夏尔丹为例，来说明一个伟大画家的作品对于他本人、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根本不是对独特品质的一种炫耀，而是表现最为内在的生活及其事物中最为深刻的那种东西。作品要体现我们的生活，触及我们的生活，逐渐朝着事物倾斜，逼近事物的核心。

　　我想要补充的是，有些画家不断声明评论家没有能力谈论绘画，并且热衷于把画家本人从未有过的意图强加给画家。如果画家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合乎我的说法，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如果夏尔丹做到了我所说的一切，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我所说的作画意图，甚至他很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意图。他赋予静物如此鲜活的生命，让人品尝闪光的牡蛎和凉爽的海水，犹如餐巾之于餐桌、明媚的阳光之于餐巾、黑暗之于光明那样，让人产生温馨的共鸣。

　　如果他知道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会大吃一惊。其实创作的行为并非来自对创作法则的认识，而是来自一种不可思议而又神秘费解的力量，尽管拥有这种力量也不会让我们的身体更加强壮。一位妇女生育孩子无须懂得医学，一个男人陷入恋爱无须熟谙爱情心理学，而一位画家，无须了解美的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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