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的爱情:旧式爱情的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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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2-05-20 18:36

  古人的爱情很少写在纸上、说在嘴上,除了极少数文人的爱情因其诗文的流传而被后人熟知以外,绝大多数人的爱情湮没在历史的尘埃深处。也很少有人去关注某个时代的旧式爱情,不明白旧式爱情装下了偌大中国社会的某种深层特性,也是看懂中国的极好渠道。

  去今不远的晚清历来受到学界和读者的关注,那些名臣巨宦屡屡成为史家笔下或者电视观众的最爱。然而,关于他们的爱情却依然尘封在幽深的时光隧道。晚清名宦有一个特点,大多来自底层社会,如曾国藩、左宗棠、曾国荃等,他们的爱情、婚姻呈现出与现代何种不同的特质、面貌?不妨以人们不大关注的曾国荃(曾兄弟中行九,下文简称老九)为例,揭开旧式爱情的一角。

  光绪元年,五十二岁的老九受到两宫太后的召见,几天后补授陕西巡抚,五天后复改授河东河道总督。四月初三,老九离开京城,二十二日抵达开封。

  这是一次很平淡的任职,河督在古代是一个好人不大愿意当,而坏人爱当却当不好的官。这次朝廷将河督之任委派给老九,大概是相中了他铁桶围城的本事,寄希望于他能来一个铁桶治河。但是到了次年八月,新的任命又降落在老九头上,朝廷让他赴山西担任巡抚。

  这次任职河督时间虽然不长,老九也曾长时间在河堤上巡察督饬,沐风栉雨,得知巡抚山西的差事,老九向朝廷报告了自己旧病复发。交卸河督大印后,老九再次请求开缺治病,他这样申述自己的病情:“目恙未愈而怔忡滋甚,头晕气弱,目眩耳聋,百病丛生,终宵不寐。良以昔年随臣兄国藩驰逐军次,皆系臣为前驱。所至之域,与贼对垒不出一里二里之间;临阵交锋,不过两箭三箭之远。身受重创者七次,血流襟袂者数升,至今每遇朔风严寒,臣辄措躬无所。偶有小恙,梦魂犹在锋镝之中。”

  此情此状一半出于至诚,一半是因为山西巡抚这个职位不是老九想要的。他感叹其他人幸运能任职浙江巡抚,自己“往山西苦寒之地者较为运气稍次”。这个时候老九再没有必要搞行藏之术了。阿兄离世,再无人襄助其谋略,自己也领受过闲居之慌和无钱之苦,若不是真病,老九断不会再度请求开缺。真正的原因是“山西冷于河南”,他向曾纪泽吐露心曲,“拟请修墓假又难于措词,且待交卸后方可定计。人之一生,全恃运气,官运在西北,不能强要到东南,亦势使之然也”。

  信中所言“修墓假”提示了一个信息,修谁的墓呢?文中没有交代,其实就是替熊夫人修墓。事有凑巧的是,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老九抵达开封任职河督的当天,夫人熊氏病逝于湘乡老家。

  道光十七年(1837),十四岁的老九与同邑处士熊超群之女成婚,生子三、女四。老九的这个熊夫人,道光五年(1825)十月十二日出生,嫁入曾家三十八年间,夫妻感情不错,五十一岁而病逝。和很多乡下女人一样,在老九率吉字营东征期间,熊夫人一直在老家抚养着孩子。我们从几段非常珍贵的记载中能够透视老九与熊夫人之间的感情。

  同治元年(1862)正月,大哥曾国藩接到了在家的四弟曾国潢寄来的一封密信:“国潢敬密呈伯兄大人座右:今年二月,卿宜人(编者注:曾国藩季弟曾国葆的夫人)去世之后,看八字者来,有请年科三(编者注:曾国葆嗣子纪渠)八字者,断之曰:八字颇好,今年欠吉,要五尺布插田,要五尺布过年,尽称为奇。后十一月,沅弟(编者注:即老九)寄信来,说在营为事恒公(编者注:曾国葆)病痛,许观音戏三天,要九弟妇率科四、科六(编者注:曾国荃之二子纪瑞、纪官)速速酬完。九弟妇拆作两天,十二月初四、五酬完。初五夜,打卦至百余个之多,竟不领受。后戏子才上床,去世之信即到。科四母子盖信神,因有看八字者说沅弟明年断不可打仗亲自出队,话语颇不吉利。九弟妇母子苦欲求大伯父另派一人往金陵督兵,求谕沅弟来身边办事云云。弟不深信邪说,想兄亦以谓然。因九弟妇再三苦言,是以附呈。叩求伯兄大人察核为祷。”

  信中所说的“五尺布”,是指包在头上的长白布,湖南乡间叫拖头,即孝布。意思说,曾纪渠这一年要两次戴孝。一次是为嗣母戴孝,在插田时;一次是为另一长辈戴孝,在过年时。这个长辈是谁,算八字者并没有明说。但巧的是,都应验了。插田时,曾国葆夫人去世;过年前,曾国葆病死在金陵前线。

  曾国葆之死如此凑巧,震惊了在乡下的老九夫人。她强烈要求在家的曾家老四国潢向在安庆的大哥求情,一年内不要派老九亲自督兵。这就是密信的情由。

  湖南乡下女人迷信八字、巫卜者很多,老九夫人也不例外。她生怕自己的丈夫在战场上遇有不测,“再三苦言”,为丈夫求情。从这里,可以看到熊夫人很关心自己的丈夫老九的安危。

  同治二年(1863)正月十一日,曾国藩给九弟写信:“余自接澄弟密信一片,已决不欲令弟军雕剿各处。上年凯章病重,余即批准令其回籍调养。况弟谊属手足,岂亲爱反不如凯乎?况澄意但请调至安庆身边,并不求回籍乎?目下金陵大局苦于无人接办,而尽可不必远出雕剿,尤不宜亲身督队,除坚守金陵老营外,有余力则派人助剿含、巢、无、庐一带。今年一年望弟笃守‘恐、惧、和、平’四字,以弭灾而致福。”

  从信中可以看出,老九夫人的陈情,在曾国藩这里是起了作用的。先后失去两位亲弟弟之后的曾国藩,不得不对老九更加关注。尽管他可能不相信乡下算八字者的话,但面对骨肉亲情,面对九弟媳妇的苦求,做大哥的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这正好也暗合自己欲令九弟退兵的主意。他要求老九不要远出,更不要亲自督阵,谨守“恐、惧、和、平”四个字,顺势以避“八字”所预言。

  此时的老九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夫人在牵肠挂肚,他正因左臂疼痛厉害,不能伸缩,自言“大约系风、寒、湿三者为患。此处本疼痛已久,因肝气不舒畅,腊底、新年懒于调治,又不无拂意之事接于耳目,是以因寒带发,痛不可当”。假如老九知道远方的夫人在牵挂,无疑是莫大的慰藉。假如熊夫人知道老九的状况,可能会更担忧。

  旧时乡下女人大都不善于或不大敢表达感情,男人就更加如此了。

  巧的是,老九的外祖母也姓熊。老九对外祖母是否关心、牵挂,史无记载。老九和熊夫人聚少离多,但老九将自己的妻侄熊登武带在身边,使其由一个中右哨的基层小兵成长为一个湘军总兵,最后晋升为武将最高等级之提督,也算是光大了熊氏门第,是对夫人的一种回报吧。

  熊夫人死时,老九刚刚履新。消息迟到了个把月,因而老九对自己此次出山颇为后悔。他对侄儿纪泽说:

  去年□被王孝奉牵率而自己太欠老成,关心账目,遂致一念之动,轻率而出……如我在家中,我夫人之恙必可望早痊愈也。

  余夫妇贫贱劳苦,时常以道义忠孝相勖。我之所以少咎戾于父母之前,事奉贤侄父母不至于大相谬背者,皆侄婶母劝训之力。至于伺候我之病,教育儿孙成人以承我之欢心,犹其余技耳。所以近三十年来,余钦我夫人之妇德,刻刻不敢妄自主张,其中我之错处极多,然心中钦敬妻室纯粹之德,亦尝能自己认错。所以伉俪之情笃于普天下之人。

  信中,老九对熊夫人的追忆、愧疚与怀念,令人感动,他对夫人的评价也颇高,称她是一个有妇德的人,对自己屡有规劝,尤其是“伉俪之情笃于普天下之人”这一句,恐怕不是大话虚话。

  因此,曾纪泽在受命所作之墓志铭中说:“叔母生而颖迈,虽出穷乡僻左之域,而举止肃穆,不学而能。世家名胄之女望见光采,自愧以为弗及。方吾家寒俭,叔母布裙椎髻,操劳于井臼中馈,而舂容大雅,不失琚瑀珩璜之度。”

  这些溢美之词当然不足全信。但生活在曾家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虽然贵为一品伯夫人,确实不敢有侈忲傲慢之态。

  老九从军摧锋饮血,经纶夷险,吉凶息耗,朝夕数变,熊夫人在家只怕也真的是每天都处在忧危之中。兄弟分家之后,家中大小事务都靠她一手之力,“千端万绪,朝暮孜孜,则又在罢瘁磨炼之中也”。儿子曾纪瑞、曾纪官也说:“吾父率师转战而东也,吾母每夜爇香中庭,吁求天神,匍匐百拜,切切祷祝……祝已复拜,恒尽丙夜,风雨雾黳,严霜炎焅,不为休止……吾兄弟皆弱年侥幸列身庠序,吾母不色喜;及屡应乡试不第,吾母亦不以介意,但勖以立志修业,宠辱不惊而已。”

  儿子眼里的母亲应当是真实的,老九对熊夫人也颇为满意。他请纪泽撰文时感慨地说:“人之生世,以名为重,然非文不足以永其名,得佳文而与集以俱传,所谓附骥名彰,诚不诬也。熊夫人事我之孝顺,笔难殚述。我之隐疚在心,侄之深知也。以吾侄如椽之笔,表彰叔母之隐德,亦足俾巾帼忠孝之典型,流传于千载之后,且可纾我不尽悲悼之忱。”

  老九是个幽默有趣的人,他不狎妓不赌博,也很顾家,每打完一仗,他都要请假一段时间回乡休息。作为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他难得流露出悲痛之情。他对夫人的愧疚当发自内心。

  老九还知道,“夫人固无日无夕不焚香祷告天地神明,愿以身当灾厄,而以长命报国之祥,惟移于我身之上也。其誓于天地也,则以随丈夫之命以为命,积诚以感神明。是以我虽迭濒于危难,而常有神扶持。此等忠诚孝敬,实为千古所少,有其尤不可及者”。他对纪泽述及夫人之德尤令人感慨:

  我性暴躁,间或不驯,偶有触于吾父吾母之意旨,其端将露,夫人则以大义绳之,婉词箴之。我间或不能承文正公贞忠报国之隐微,而夫人则以初终之义劝之。至于外名利富贵,重廉静贞节,挽回我之不合于义者,实不可万言罄数。而其治家之宽严得中,教训子女之悉合乎圣贤之训,此皆吾侄所目睹而亲承之者。

  能够对丈夫“大义绳之,婉词箴之”“以初终之义劝之”,这样的女人也算得上是闺中模范了。老九虽然手笔宽博,但其实受惠更多的倒是整个家族,而对于自己这个小家,他并不主张奢侈。他所欠之债也多出于公益,而不是家庭享受。熊夫人没有沾染豪门习气,“男课耕读,女责纺织,则身教言教,无间晨昏”,“忧勤艰苦,始终不渝”。教育孩子,“勿有挟以骄人,勿视听非礼,勿交荡检之士”,“我家门第昌大,汝父兄皆出,则敬待宾朋,临御仆隶,必诚必敬,与夫出纳资财,酌剂丰俭之宜,皆汝职也”。在熊夫人病势沉重之际,她还在念叨“某孤贫之老媪不能自存,宜分谷十石以赈之;某婢事我谨慎,宜择良家子而善嫁之”。

  然而,在儒家传统社会,只有妻子为丈夫守孝之义,却无丈夫为妻子守孝之规。夫人病逝于老家,老九竟不得请假,更不得回籍见夫人一面、送其最后一程,其内心之悲疚可想而知。正是出于这种感情,老九在河南反复嘱咐纪泽,一定要为熊夫人择定一处好墓穴,将后事尽行托付给侄儿。老九与熊夫人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从老九身上,也不难发现古代行走官场的士大夫或者征战于外、经商于外的男人们的爱和情大抵如此,平实如茶,酸酸甜甜之间饱含无奈。老九的爱情堪称旧式爱情的样板。

  接到去山西任巡抚的差事,老九以看病的名义使出耐字诀、拖字计,吁请赴汉口就医,这样便能离家近了许多,“倘如所请,则可另想主意”。至于什么主意,老九没有说,但很有可能是想借机回乡看看。如果朝廷不允,则“只得一心前进”。

  老九一心想再出现奇迹,如两年前那样,本是补授陕西巡抚,可是没几天就改授河东河道总督。缓几步,拖几个月,说不定“圣意”改变,也未可知。

  然而,这一回,老九失望了,朝廷只许他两个月假。老九赶回长沙治疗,没有多久,朝廷催促其上任的谕旨又到:山西地方紧要,着即驰赴新任。光绪三年(1877)二月二十六日,老九自长沙起程赴晋。四月二十三日,老九驰抵山西省城太原接任山西巡抚,身后留下的是他长长的遗憾。

  熊夫人死后,老九历任山西巡抚、两广总督、两江总督,直到多年后才续弦。据《大界曾氏四修族谱》记载,老九后来的情史一路都不怎么顺利。他先后有几次续弦三个侧室:

  一是薛氏,扬州人,咸丰三年(1853)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卒,去世时年仅二十二岁,令人唏嘘。老九有挽联云:“我送颓颜归故土,独留青冢傍平山。”一是李氏,贵州人,同治二年(1863)生;一是侯氏,扬州人,同治八年(1869)生。这三个妻妾,大概因为与老九年龄悬殊,都没有生育。尤其值得叹息的是后两位,她们在老九身后的情形都不见记载,似乎消逝于人间。这种年龄悬殊的婚姻不大可能有多少爱情可言,大概率也不是来自大户人家,更多的可能是照顾老九起居所需,其情感自然无法与熊夫人相比。

  老九的爱情有灵有肉,富有质感,让人感觉伸手可及,和其他的旧式爱情相比,似乎更少了一点利益勾连,又缺乏旧时文人如陆游、沈复他们那种浪漫气息,感觉离我们更近。然而,即便如此,古人的旧式爱情中女人总是处于被动无奈的等待之中,不用说白头偕老了,很多时候连临终之际见丈夫一面都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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