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的青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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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09-18 16:12
有关图书馆, 有关个人,也算是一段悲欢史,该从何处说起呢——这样的开头, 大有“不道别来愁几许,相逢更忍从头诉”的意味,但其实当然是恩多于怨,乐多于愁。
1
妈妈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深圳市立图书馆时惊讶万分的样子。
那时已举家南迁——从湖南移民至深圳——她要找新的工作需要参加职称考试,因此每个周末都要去图书馆复习。十二岁的我跟她一起去了那里才知道:以前去过的中学图书馆是何等简陋。
阿根廷最著名的图书管理员博尔赫斯说过的最著名的话,无关镜子、迷宫和交叉小径的花园, 而是这一句:“ 如果有天堂,大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诚如是言, 深圳市图书馆无疑是少年时代的我见过的真正的“天堂”。
初到大都会的我忍不住给留在湖南小城的旧日好友写信炫耀:这里不光有无数版本的《红楼梦》,还有《红楼梦魇》和《红楼梦补》! 过了整整一个月后,好友才淡淡地回信说:那你就替我们多看些书吧。
这才意识到可能伤害了旧友感情的迟钝的我,已经幸或不幸地在图书馆里发现言情专架,从此弃红楼于不顾,从岑凯伦、琼瑶一气看到亦舒、梁凤仪乃至于著名集体写作团伙“雪米莉”。直到大半个暑假过去,熟谙所有港台言情套路才罢手。紧接着,又发现了金庸、古龙、苏童、陈丹燕, 明清小说,《青鸟》和《骑鹅旅行记》,等等。
高雅和滥俗在同一个图书馆里和光同尘。也就是说,安然共享同一个“天堂”。
刚转学去深圳的我时常逃学。理由很简单,就是迷路。
那条下车后穿过私立医院去学校的小路走过若干次了,但也许是因为岔路太多,还是很容易迷失——也有可能自己潜意识里故意的——等终归正途时, 往往已经迟到,而迟到就势必会被罚站。每当此时,我就果断地决定逃学——反正上课也没有什么意思。
也怨不得老师总罚我站。那年我刚上初二,正是惨绿少年的年纪。觉得没意思就想逃,可是逃到哪里去呢? 深圳这么大这么冷淡,我并不知道。
终于有一次,班主任忍不住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妈妈挂断后便直奔市图书馆,果然在文学阅览室里把我抓了个正着: 无处可去的我,站在书架前消磨光阴,和此前的大多数时间一样。
那天妈妈的表现着实古怪。在深圳十月依然灼人的正午骄阳下, 领着我往学校一路疾走,纹丝不笑,直吓得我心胆俱裂。到学校已过饭点,她便在外面的小饭馆要了两份盒饭, 吃饭全程同样板着脸一言不发。吃完差不多已到上课时间,她才说:“你快去上课。不许再逃。”
我灰溜溜地走了,一下午都在忐忑,不知回家后会受到怎样可怕的惩罚——然而,那天晚上并没有。此后很多天,都没有。
过了好几年之后,妈妈才告诉我,其实她那天一直在拼命忍着笑——一个逃学都逃往图书馆的小孩,能坏到哪里去?可又不能笑。一笑,就没法教了,万一以后再逃学怎么办?
2
另一个关于图书馆的记忆,是常在图书馆里遇到骚扰者。
十三岁以前,大概这辈子能遇到的流氓,我差不多都碰上过了。在图书馆的开架阅览室里看书,脖颈处偶尔感到异样灼热——猛一回头,总能看到一张慌乱潮红的人脸,便如惊鹿般逃开,但还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倘若来者再反复逼近,只得放下书快速逃离。有一次受惊吓太遽,在这座尚且陌生的海滨城市的大街上发足狂奔,犹如奋力逃离身为一个少女的危险宿命。
而记忆中狂奔不已的画面里,大街上的夕阳总是惨淡灰黄,公交车站则像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足以自保的成年时光。
过了那段危险期,日后再在图书馆遇到搭讪者,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就读研究生时期,有一次在阅览室自习,不知为何总感觉对面有两支小火炬灼热地投向我。终于,一张纸条“啪”地按在书上。我眼皮都不抬,当即收拾东西起身。还没走过长廊, 空荡荡的楼道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同学!”
我回头看那人,他比我想象中更从容:“同学,可不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
彼时我早非惊惶如雀的十三岁女孩,正色道:“同学,你不觉得在图书馆这样影响别人学习不好吗?”
他似乎吃了一惊。
过了几年,某个冬夜又在国家图书馆遭遇搭讪者,已经不再那么可笑地大义凛然。搭讪者同样是看我离开阅览室,一路追出,在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的中关村大街上大喊:“你读几年级了?”
我想了想,还是平静地回头:“已经工作了。”
那个中年男人“噢”了一声, 听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你看上去很年轻。”
我忍住了没说“谢谢”。
问话熟极而流,也不知道重复了几百上千次:“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可以认识你吗?”
“并没有。”我同样礼貌地回答。
也许是长大后渐渐就理解了,在图书馆搭讪成年女子的人和骚扰者不同,多数还是耽于幻想的多情种子。这样一想,让我多少原谅了这些搭讪者。后来偶然看到门罗的《忘情》,书中阅览室的读者爱上图书管理员的套路,竟和我记忆中的几幕如出一辙——
但就在她的图书馆办公桌上,差不多几周前一个周六的晚上,最后一位读者离开后,她在锁门关灯之际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去海外之前就订婚了。没有写名字,无论他的还是她的。还有她的照片,半边压在吸墨台下。
那天晚上他就在图书馆。正是她最忙的时候。她时不时得起身帮读者找书,整理报纸, 忙着给图书上架。他就在这儿,跟她共处一室,看着她,还悄悄留言,自始至终却不曾介绍自己。
更著名一点的案例,则是日本电影《情书》,那两位同样叫藤井树的男孩和女孩。
习惯在图书馆里追逐女孩的男人们,在书与书的空当处茫然四顾,幻想颜如玉从天而降。是读书给他们制造的幻觉,抑或被某种孤独感驱使,能接近最大数量陌生女性的唯一可能, 也就只有在这全然免费的“天堂”。
3
还有一些时候,不一定要自己去图书馆,也可以委托他人借书。
表妹家比我家到深圳要早好几年,她家里缴了择校费让她进了市重点,据说该校有全市数一数二的校图书馆,比我插班的普通中学的图书馆规模大得多。我有次随她混进去借了本港版《唐伯虎诗词歌赋全集》,至今还可以将里面的词倒背如流: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按花打人。
据说这首《菩萨蛮》是唐代无名氏所作, 也不知道怎么窜人唐寅的集子。唯一记得的就是这本书差点遭遇不测。事发于某节语文课,我刚把书拿出来看不久,语文老师突然过来轻敲桌子,让我去他办公室帮他拿一本书。我赶紧把书藏在书桌抽屉里,起身就走。回来后发现整个班气氛很异样。下课后才知道,我刚起身离开教室,语文老师就把我抽屉里的书拖出来向全班展示:“你们看看人家在看什么书!竖版,还是繁体……”
那是一个说不清楚到底是称职还是不称职的老师。同学都叫他老鬼,他看上去很严厉,会罚迟到的女生在操场上跑五圈。当时学校不允许女生蓄长刘海儿,中考前夕他会拿自己的刮胡刀剃掉人家的长刘海儿( 几乎所有女生都为此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他会在上课时把“干涸”念成“干固”,引得我这样的二愣子学生忍不住举手站起来说:老师你念错字了——端的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道。而老师到底是什么反应,我却完全忘记了。
不过我一直没忘记那个细节,他从我抽屉里拿出书向大家展示,又在我回来前迅速放回——虽然并没有真的看到那一幕。就是这行为的出人意表,让我猜想他也许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讨厌我。不光因为是唐寅,是繁体字,是竖版。
也许更多的,只是人到中年的渐渐吃力,面对年少轻狂的学生不知所措。同时又对这无知无畏不由得不退避三舍, 并感到某种怅惘。
人生忽如寄。当我开始懂得这点时,早已过去很多年,几乎到了和那个老师差不多的年纪。一生再也没有机会问这个被称为老鬼的语文老师当年到底怎么想的——被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指出自己念错字,以及发现她上自己的课时却在看繁体字的古籍。
这就是我和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有关的故事。(冬冬摘自《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