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走的母亲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母亲,夏天,水雀
  • 发布时间:2022-11-07 15:15

  那一年夏天, 在蛤蟆石下边, 我随便捡块石头一扔,竟然打中了一只水雀儿。

  我不太敢相信这件事。它们像一串铃声在小溪上闪动, 空气根本来不及保存它们划过的银白色轨迹, 更不用说触及它们本身。我的靶子又不准,比在溪里捉青蛤蟆的平仔和哥哥都差。而我随便扔出的一块石头, 竟然击中了其中一只,另一只惊惶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被击中的水雀儿坠在不远的地里,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 它黑底子上面缀着两片银羽的身体已没有声息。

  我忽然感到不安。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是因为我的靶子准, 而是一只水雀儿在我手下失去了声息,变得一动不动。它不是一只麻雀,甚至不是一只燕子,而是一只更轻灵的水雀儿。我从溪里叫来了光着身子的平仔, 让他看我脚下的雀儿, 直到这时他才相信, 我真的打中了一只水雀儿。

  他想去拿打火机, 把这只水雀烧了吃掉。打火机带着的目的是烧蛤蟆腿吃, 但在溪里忙活了半天的平仔并没有逮到青蛤蟆。

  烧雀儿吃是常有的事, 我和平仔一起吃过冬天撑筐子捕到的画眉。但不知为何, 这次似乎不一样。

  “ 水雀儿不能烧了吃。” 我硬邦邦地阻止了他。我说要把水雀儿埋起来。平仔觉得很奇怪,和我争了两句。我说这只雀儿是我的, 平仔无可奈何, 也就回到溪里继续抓青蛤蟆了。他放弃的原因之一也是我说的, 水雀儿的青白色羽毛下面没有多少肉,这样飞起来也才能快捷。

  我就地挖了一个小坑,把无声的水雀儿埋了起来。因为怕翻地,选了一块大石头下面的地方,这里的土有点硬,我挖了好一会儿,才盖得严实,还要避着溪里平仔眼睛的余光, 怕他过后又挖出来烧掉。

  这样的举动在小伙伴里显得假过场, 会被拿出去说,但那天我没法顾及这些。

  很多年以后,平仔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已经完全忘记,一点印象也找不到。但过后却想起来,知道这是真的。我像埋水雀儿一样, 把这段记忆埋在了一个地方,到多年后才取出来。

  那时我们在筲箕凹的老屋里烤火, 父亲提到了母亲的去世。

  父亲说, 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 夜里忽然醒来, 对爸爸说, 刚才哪么看到邹庭长, 站在医院门口叫我, 我答应了一声。爸爸问, 是法院的邹庭长嘛? 母亲说是的。爸爸说你做些啥子瞎梦,邹庭长是死了的人,他哪么叫你。

  邹庭长是广佛第一任法庭庭长, 小时候我喊他邹叔,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婆孩子都在县上,工作忙不常回去, 老婆孩子也从没上来。邹庭长平时总是骑一辆加重自行车, 车篮里带一个猪皮公文包, 下乡办案子。自行车往往摇摇晃晃的,是邹庭长喝了啤酒,脸上也挂着点酱油色。那时候喝啤酒的人少, 大家说是像涮锅水味,邹庭长不嫌。

  我考上高中时他死了,死的原因很特别,说是巴山垭子有个人配药酒毒死了一只豹子, 被人告发, 邹庭长没收了那人的药酒, 提回来随手搁在床底下。那人的药酒是用啤酒瓶子装的,邹庭长平时的啤酒瓶子也搁在床底下,晚上想喝了顺手拿一瓶。过了一段时间,邹庭长床底下的啤酒喝完了,顺手到床底一摸还有一瓶,半夜时分脑子迷糊,想不起来哪里来的,顺口就喝了下去。才喝了一口,知道不好,赶紧吐了往医院跑,那是毒豹子的酒, 人哪里经得住, 倒在医院大门上了,任凭向医生洗胃也没救转来。

  母亲说是哪, 我答应了一声就想起来, 他是死了的人,哪么叫我呢。我就一下子吓醒了,浑身冒汗。爸爸说做梦么,有啥子好怕的,睡觉。母亲却一直没睡着。

  第二天上午,塘防街的杨家女人来看病,母亲对她讲了这事,杨家女人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你不该答应,死人叫你你怎么能答应。妈妈有些不高兴。杨家女人又后悔了,说自己不该这么说。

  半年前在渡船口,有一个抽签的到医院来,母亲也曾经去摇签。签摇出来上面写着“灶门口栽杨柳,要死不得活”。妈妈就生气起来,骂那个抽签的, 弄些啥子破签来骗人。抽签的也没得搭撒, 说哎呀我不要你这个钱。旁边肖大夫解劝说,杨柳树容易活,树栽到屋里,说明好嘛。妈妈还是给了五块钱。

  那年夏天, 我在高考前回到渡船口复习,时常呆在楼上复习, 只有罗医生家的蕙蕙有时跑上木头楼梯来找我。

  看累了书下楼, 妈妈在医院楼旁的豆角地里。豆角地下方有一个砖窑,显露着微红的泥土,我想下去看, 却又不愿离开。有的豆角藤蔓还开着花, 我采豆荚花编了一个花环, 戴在也来玩的蕙蕙头上。妈妈看着我微笑了, 眼神碰到了我的, 里面没有责备, 我忽然感到, 我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再是过去小孩子的我和妈妈,多了一点什么柔和之物。我的脸有点红,又心安。蕙蕙戴了一下就从头上拿下来,给妈妈看花环有一个缺口,母亲多采了一串蔓丝扎好,又给她戴上。

  那个夏天,是我记忆中最短,又最好的一个。高考后我去了筲箕凹, 和平仔一起在河里摸青蛤蟆。

  据爸爸说, 杨家女人看病的当天下午, 妈妈就因为打葡萄糖钙过敏在我家那个小小阁楼上去世了。身在医院,她还是没被抢救过来。

  妈妈出嫁之后不喜欢婆家豹溪沟, 回门之后就不肯再过八仙, 我们都在筲箕凹出生。过世之后, 筲箕凹的娘家亲戚都下来商量, 落葬在哪里合适。

  起先一个舅舅说, 车路通到他家, 就拉到他院坝坐夜,天明找个地方上山落土。爸爸说好,她也喜欢筲箕凹。暂时就这样定了。

  爸爸去联系车, 是桃园的个体运输司机,爸爸给他看好过病。那人的女人听说是运死者,还不大高兴, 那人说袁大夫找我我有啥办法。这边给妈妈装好了棺材,等那辆车却不见上来。

  左等右等, 司机打了电话来, 说他的车走到黑风庙,两个轮胎都爆胎了,要修好了再来,让等一段。

  正焦心等着, 筲箕凹二舅来说, 早先的安排不合适。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儿孙满堂又回娘家落葬的, 好像没听说过。二舅的话有道理,爸爸说那另作打算。车子也不用来了。

  一个住在广佛街附近须弥山的叔叔说, 葬在我们那里吧,地都是自己的,上亮烧纸也不远。于是准备往山上抬。

  有人忽然想起来, 上须弥山要过河, 前两天下了雨,南大溪的水涨了没有?找人去一看,果然溪口还是大半桶子浑水,人空手都过不了,不用说棺材。打算先过去人用杆子两边接,一量河面也比抬杆宽。亡人不能在床上等,只好作罢。

  天要黑了, 正在没办法, 爸爸的同学、派出所的李叔说, 广佛街童家院子后坡茶山上有块地, 算是区上的公墓, 可以找下区长。爸爸去找区长,区长答应了,说那里埋了两个干部,妈妈本身是干部家属,埋在那里也无不可。

  第二天派了几个人上山看地方,找了一块空地挖坑。才把地面茅草破干净, 坑挖下去一巴掌深, 爸爸在家里听说, 童家老婆婆带了一仗人上坡了。童老婆婆说, 这块地是童家的祖坟地, 之所以叫茅草荒起, 是由于阴阳看过, 地皮下面有几代以前童家的祖坟,要再过二十年,满了两个甲子, 这地方才挖得下去坟。童家人手里都拿的家伙,叫了民兵也镇不住。

  爸爸就在坡上给童老婆婆下跪说,我们本身不是广佛街上的人,不知内情冲犯了你家祖人。看在我给你治好过病的面上, 就放过我们这一马,我们另挪地方。童家老婆婆说,你给我看过病,你的女人也是个好人,这场事就算了。你们往旁边靠下挪五尺,避开我们童家祖坟的脉气。

  妈妈就往左下挪了一段, 终于找到地方落了下去。(虎虎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生死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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