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点蚊香留下的气味, 苦瓜炒豆豉的苦香, 阳台上的衣服是用竹竿穿起来晾出去的,因为住在山下,风大,怕被刮走。都是旧衣服,穿了太久也洗了太多次, 那洗旧的棉花才有的绵软和熨帖, 几乎追随了我身体的形状…… 写写稿, 看看山色, 心里, 慢慢就回放起那首懒懒的《老夏天》。
很多女性都有强烈的购物欲, 看见卖场或电商广告上的新衣服就心动, 恨不能立刻收取囊中, 即使衣柜里已经满仓满谷, 飞不进一只苍蝇, 还是想买。每天一上网, 就是扑面而来的各路电商广告、商品推送, 我会生出恐慌,那些色彩缤纷、款型别致、堆满仓库、挂满衣架的衣服, 一件推搡着一件, 它们都是些性急的产品,做出种种媚态,大声嘶喊着自己的存在,只为了让人注目。那些衣服, 是踩着流行的节拍大批量复制出来的, 它们不需要追求精工细作的质量, 因为容易穿坏也不怕, 那样更能促进消费,反正每年的风尚都在变。
大量的购物真能满足一个人吗? 占有数量和满足度倒是往往成反比, 购物狂都是越吃越饿的饕餮。就像爱得少的人, 往往更懂得爱情……我想,这是因为产生关系的能力、深度,比数量更能体味一个事物的质感。
我觉得衣架上那些簇新的衣服, 罩着塑料袋, 笔挺的版型是浆过的效果…… 那是一件和我尚未建立关系,完全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没有血肉感的“ 物”, 不曾和我体温相依, 或是成为某件历史事件的代表着装, 出没在记忆里。新衣是“恋物迷心”,而穿久的衣服和我一样,在夏日冬寒中老去了, 结成了“ 时间的果”,那才是“我的”。
在日本工艺大师赤木明登的访谈录里, 他采访了一位女服装设计师: 坂田敏子。她开着一家很小的服装店, 她说:“ 很多人说把我的衣服穿得最妥帖的是我老公, 我觉得那是因为他穿一件衣服就穿好多年。衣服慢慢磨损、变旧, 与人越来越贴合。这么慢慢地, 把一个东西驯养成自己的。”——而我第一次在文学中看到“ 驯养” 这个词, 是在《小王子》中, 在一个奇怪的星球上, 小王子遇到了狐狸。“ 来和我玩吧”,小王子向它提出请求,狐狸说不行,说它没有经过驯养。小王子问什么叫“驯养”,狐狸说就是“建立情感联系”。
上个月, 去朋友的陶社喝茶, 他给我看一个镏金的杯子, 这是一种现代陶瓷工艺, 不同于以往的嵌金或贴金, 这是把金片通过化学方式熔到杯壁上去, 年代久远后, 这个金色会慢慢褪淡, 就像紫砂壶被长期养护之后的温润,在杯子的色彩上, 可以看到时间的痕迹。“ 有人天天给紫砂壶浇茶水, 想快点把它养出来,其实不必要, 就是要慢慢地等候时间的效果嘛……”朋友说。茶道中,很多茶具是家传的,通过集中使用、反复使用, 产生手与物的情感关系,积累出一种物的体温。
包括一段感情, 在初始阶段, 你怎么能分辨出, 那是激情、荷尔蒙反应还是新鲜感呢?感情的初段, 都面目相似。浅表关系, 和许多人都能建立, 而只有时间, 能让你们彼此烙下对方的印记。
我喜欢那“旧”,以及那时间才能带来的,对彼此的确认和归属感。
我想,喜新的和喜旧的,是两种类型的人吧。前者爱新鲜,喜欢事情的初始阶段,转向灵活,学东西,建立感情,都很容易上手,但无常性,后者则相反。当我和前者在一起, 有时会生出那种老师在给复读学生上课的感觉, 觉得自己老是用陈旧的语气、句式, 说一些陈旧的事。笨拙地转了几个话题之后, 聆听方都毫无兴奋度, 发现对方心意阑珊, 我也很沮丧, 用语言形容那种难受就是“我为自己的陈旧感到抱歉”。而对和我同样性格的人, 可以安心地享受寥寥几句低密度对话,生出松弛感。虽说相见亦无事,但无事亦喜悦。(尼莫摘自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时间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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