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两是多少?“半两”涉及到记忆,或者说是遗忘。记忆和遗忘的比例又是多少?有个叫古斯塔夫·施皮勒的德国人进行了有趣的量化计算,他说:“七十年生命留在正常人脑海里的回忆,如果有次序地一一进行,大约需要两天或者三天的时间。”这是一个几近虚无的数字,很容易让人怀疑人生:只记得这么一点点?遗忘的黝黑部分太多了,差不多是全部,心生疲倦,比较辛酸。
所谓“有次序地一一进行”的记忆是这样,是否意味着还有一些无法有次序地一一进行的记忆?或片段的、缺损的、戛然中止本来就没后续的?我猜一定有的。每个人都不难察觉自己一叠诸如此类记忆的存在,倔强、不化合、得不到解释,由于孤零零地没之前也没之后,遂空间化了,以至于更像是一幅幅个别的静止画面。我觉得,一幅幅个别的静止画面,正是我们看到的周仰的这些上海照片。
照片拍摄于近十年间,是周仰在摄影中对自己的回望梳理。人面向过去,福克纳形容人是背向着坐在快速奔驰的车子上,未来看不见,现在一闪而逝只是“鬼影子”,过去是清晰、稳定、可见的东西。但一些摄影作品即使奉了记忆之名,也是以故事、以相关事迹的形式被回溯,被引用,相系于社会而不是个人,某种程度上说,摄影只是攫取当下有用的那件事、那个晚上、那处地点……没有社会用途的记忆往往止于个人,似乎不应当耗费公共性资源,要经历比较长久的时间,它们才缓缓地、渗入地出现在个人视域中。
公共和个人的较严厉分割,的确阻止人放胆肆无忌惮地回顾自己,但最根本的理由还是“用途”问题,容易找出用途、方便编织起来可依序进行的记忆,就像低垂在树枝上的果子,总是先被摘取。而摄影与时间的关系有点特殊。摄影是瞬间的艺术,这一瞬间可能是几小时前,几天前,几个月前,也可能是几年或几十年前,长度不定,随个人心思及现实境况而定。但大抵上好像有一堵隐形的记忆之墙,好像很难越过某一特定的时段,摄影师在创作过程中,跋涉到这里好像就力竭了,而翻越过这道时间之墙,原本光斑般的记忆,一下子化入到某种巨大时间意识里。
旖旎,萦绕,生动,溶溶曳曳自舒张,所以,倘然适意,岂必有为。气象万千的城市,因为各式各样不断生长的影像愈加鲜明。
这些照片是周仰独特的创造物,紧紧黏着于直觉,但这不是一味以自身为目标的发现,在按下快门的时刻,她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创造什么,摄影师的眼睛、心思专注向着事物,努力想描绘,努力想表达而已。这些事物可能是“新” 的,或至少她并不晓得有人也见过而且拍摄过了;这些事物也许她已晓得有谁拍摄过,但她或者不同意要提出反驳、修正,或者以为不充分,得有所补充乃至于更进一步说明,或者仅仅是转述传颂不知不觉有所添加,如本雅明讲的印上了自己的手渍;这些事物她甚至自己也拍摄过了,但不同的另一天,不同的明暗天光和干湿空气,不同周遭的人,不同距离和角度,等等,她又看到了并重新有所察觉,发现之前略过的面向和其某处有趣细节;也或许这些都没有发生,纯粹只是她莫名失眠了半夜,起来拍了一幅有点模糊的照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那么,我们今天看到的周仰的这些照片,其闪烁的究竟是照片本身焕发的光,还是时光奇妙地投射和补偿?
不被鼓励、不被提醒使用的记忆总会少掉些发掘的可能,会较少被想起,但是对于人而言,时间的弹性很大。摄影使我们激动的,并不是因为一个更好更宜的人的世界,而是一个“多出来”的世界,有某些值得再看一眼的东西在那儿成立并延续,一个可经验的世界,我们的生命经历能够以某种方式和它接轨,事物诞生、存在且有效,让我们感觉自己原来并非如此单薄,以及,并非这么不由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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