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在电线杆上的侮辱信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电线杆,侮辱信,安然村
  • 发布时间:2023-07-22 12:50

  文|方圆记者 涂思敏

  安然村是个小地方,当地人看到信后告诉了王芝红的亲戚。两封信虽然很快被撕了下来,流言却没有就此停止

  王芝红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她有很多话要说,可不知道能对谁说。她人生中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安然村的茶山上度过的。安然村偏居安徽省黄山市河流冲积扇的中低处,这里气候潮湿温润,每年春秋之际,河水泛滥堆积的泥沙形成了肥沃的土壤,滋润着当地茶树的生长。

  这里的人几乎世代以采茶为生。每年3月,春茶进入黄金采摘季,一垄垄茶树露出尖嫩的绿叶,如果一夜不采,就只能被当作“品质低等的陈茶”出售。

  茶农一年的生计也都靠着这短短数月的采茶季。然而,2022年的采茶季,王芝红一个人待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任由那些刚刚冒出牙尖的绿叶肆意变大、变宽,直到与普通树叶没有什么两样。云雾散去,香味尽失,采茶季就这么结束了。

  2022年这一年,王芝红不但没有一分钱收入,而且损失了将近3万元。对于独居的她来说,这笔钱够她用很久了。

  安然村很小,人口不过几千人,镇里大部分的年轻人都离家去城里打工了,留守在这儿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小孩。这里仍旧保留着采茶小镇的古朴样貌,家家户户彼此相熟且能互相照应。

  这一年,王芝红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又瘦了”。王芝红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喜欢戴一对金色耳环。她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那片茶山、那个茶棚本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可现在她“再也不敢上去了,总觉得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

  尽管离那些威胁和暴力已经过去了一年,那个男人也已经进了监狱,可王芝红仍旧夜夜惊醒。一个人做事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前一秒做过的事,下一秒就忘了,还曾疑惑道:“这是不是就是网上所说的那个抑郁症?”

  数次威胁

  王芝红中年丧偶,亲朋好友陆续给她介绍过很多人,“有一个月领4000元工资的,有在事业单位上班的”,可她都回绝了。就这样,她独自一人把女儿拉扯大,女儿和两个外孙现在住在离她较远的市镇里。

  2021年下半年,王芝红在熟人家买树的时候认识了外村人李迅平。李迅平虽然是个文盲,但脑子算是活络,精瘦的身材,有点“小老板的样子”。李迅平也早年丧妻,认识了王芝红后,便托人说媒。

  半年后,两人正式确定了关系。李迅平所住的村庄离安然村不过十几公里的距离,但他还是住进了王芝红家。当时正逢采茶季,李迅平起初还会殷勤地帮王芝红采茶。可渐渐地,李迅平的本性开始暴露,整日赖在王芝红家,没到中午就开始喝酒,二两二两地喝,从中午喝到晚上。他还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不让王芝红和亲朋好友来往。如果有人来家里做客,他会赶客人走,甚至会恶语相加。

  相处久了,王芝红也觉得李迅平有问题,想要分手。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天夜里,两个人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了起来,李迅平突然发狠,比着划脖子的姿势对王芝红说:“你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的头搞掉,把你的孩子们都杀了。”王芝红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觉得他好像要来真的”,就跟他说自己要进城帮女儿带外孙,这才躲过一劫。

  可逃跑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王芝红打心底里觉得这人很可怕,得赶紧离开他。2022年4月,王芝红提出了分手,将李迅平之前送的1万元钱见面礼退还给了他,“把钱都给你,不亏你的”,甚至还额外塞给了他1000元钱买烟酒。后来李迅平找她要了10斤茶叶喝,她也给了。为此,王芝红的女儿还骂她,“你就是对他太好了”。

  当时王芝红觉得,毕竟相识一场,要好聚好散,“就算两个人不做男女朋友了,但他还是可以来我家,来我家吃饭,来我家玩都可以的”。可对于李迅平来说,这远远不够,他不想跟王芝红分手,更不想离开她的家。

  2022年5月1日上午10点,王芝红照例在自家的茶园里种茶叶。茶山上云雾缭绕,半人高的茶树把休憩用的茶棚遮得严严实实。突然,李迅平把她拉到棚子里,拿出他早就藏好的一把柴刀和一个装有绳子、农药的塑料袋,吓唬王芝红,如果不复合,就先把她搞死,自己再吃药自杀。

  李迅平突然出现着实吓坏了王芝红,她下意识觉得,这人可能要来真的。她下跪了,又是哭又是求饶,感觉眼泪都要流干了。而李迅平反反复复跟她强调两件事:“我要搞死你”和“我要坏掉你的名声”。

  看到王芝红服软的样子,李迅平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在棚内吃过王芝红带来的午饭后便离去了。王芝红随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李迅平的儿子,后者再打电话给王芝红,说李迅平答应得很好,“保证再也不会来了,但其实我也管不住我这个爸爸”。

  更疯狂的招数

  这件事过后,李迅平的骚扰并没有停止。他开始疯狂地给王芝红打电话,一天打几十个。王芝红把他拉黑没用,换新手机也没用,因为“他总能找着法子要来电话号码”。那时候,即便李迅平没出现在她眼前,王芝红只要看到电话号码,“心就会狂跳,停都停不下来”。

  王芝红始终没接电话,李迅平想到了更疯狂的招数。

  王芝红住的是一个由水泥砖块砌成的大平房,没有隔间,也没铺地板。单人床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热水瓶,一排红色的柜子、一台电视、一个冰箱、一台不太好用的风扇、一排长凳与几把椅子,便是她的全部家具。出事前,她家的房子还没装上防盗窗,往窗外望去,都是邻居的家和菜地。

  离第一次事件发生大概十几天后,晚上九十点,王芝红正准备上床睡觉。那天她忘了锁卷闸门和房门,这让李迅平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他强行拉开卷闸门进入了王芝红的家里,听到门外动静的王芝红赶紧起床抵住了房门,可始终没有躲过李迅平的蛮力。

  王芝红的反抗激起了李迅平的愤怒,他在房间内找到了一个砖匠用的滚筒和一根撑蚊帐用的棍子,准备打她。王芝红只能再次下跪,一遍遍求饶。她的膝盖在水泥地上磨破了皮,阵阵哀求声却让李迅平感到满足,过了好一阵他才放下棍子。

  “那我今天放你一马。”李迅平抢过王芝红的手机,强行将自己的号码存进她的新手机里。

  李迅平紧紧捏住王芝红的软肋,第二次,他仍故技重演,先是用自杀相威胁,看王芝红态度软了下来后,又跟她说自己能够“搞死她的外孙再杀了她”。接着,李迅平说他想跟王芝红一起睡觉,王芝红只能同意,她在恐惧中上了床,一边应付李迅平的对话,一边担心着自己会不会一不小心又惹怒了他。李迅平以为两个人聊天还挺愉快,便提出要发生性关系,王芝红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便无奈同意了。不过两人最终没有发生性关系,次日凌晨3点,李迅平便自行离去了。

  李迅平第二次上门骚扰的时候,王芝红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儿,女儿劝她报警,可农村人终归要考虑面子,报警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王芝红还是于心不忍。这次过后,王芝红依然不接电话,并加强了防备,每次回家都会确认门锁,还在家附近安装了几个摄像头。

  见王芝红仍旧不接电话,李迅平开始给王芝红送侮辱信。不识字的他让邻村的朋友帮他写信,在信中他捏造了王芝红私生活混乱,与其他两个村民有染的事情。他先让一个村民带了两封侮辱信给王芝红,“看看她的反应”。见她仍未联系自己,李迅平便将两封信贴在了王芝红家门外的电线杆和茶叶交易市场前一户人家的墙上。

  安然村是个小地方,当地人看到信后告诉了王芝红的亲戚。两封信虽然很快被撕了下来,流言却没有就此停止。

  李迅平也没有停手的打算。2022年6月20日,他故技重演,再次闯入王芝红家中。他见王芝红家的大门紧闭,便绕到窗户边,翻进了客厅。但她房门紧闭,李迅平便拿起板凳和扳手砸起了房门。红色的木门被砸出了深深的凹痕,门锁旁边至今还有几处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一次,王芝红决定报警。一听她要报警,李迅平赶忙从窗户爬出,逃离了她的家。可为时已晚,李迅平所做的一切都被王芝红家门口的摄像头拍了下来。

  2022年8月22日,李迅平被祁门县公安局刑事拘留,9月5日被依法逮捕。11月17日,祁门县检察院依法以李迅平涉嫌寻衅滋事罪向祁门县法院提起公诉。同月29日,祁门县法院作出判决,被告人李迅平犯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个月。

  走不开的土地,离不开的家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这是王芝红在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期间一直念叨的话。

  签了谅解书后,王芝红的内心依然不太平静,她曾后悔没有找李迅平的儿子要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也曾恨过那些帮李迅平写侮辱信的村民:“你说那些贴侮辱信的人是不是也有罪,是不是也得抓起来?”后来,警察找到了那个写信的人。写信人交代:“就是李迅平来口述,我来写,写的是一个女的和几个男的交往私生活方面的事情。为了羞辱那个女的,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信写完了,在村口的打印室里印了4份,便拿出去分发了。至于报酬,写信后,李迅平给了我50元买烟抽。”

  但更多的时候,王芝红还是恨自己、怪罪自己,她觉得自己是脾气太好了:“我不打他,不骂他,总是默默忍受,所以他根本不怕我。要是一般人哪能跟他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在王芝红之前,李迅平也找过其他女人。但这些女人都因为受不了他的性格离开了他,哪怕是李迅平的孩子也都受不了他。

  “说到底,这件事千错万错还是我的错,怪我不该认识他。你说年轻人谈个恋爱,闹这回事没什么。我都这个年纪了,还出这种事情,别人该怎么看我?”王芝红说。

  在安然村待了大半辈子,王芝红的生活里除了采茶就是种地。出事之后,她一直不敢一个人上山采茶,每次去必须有人陪同。当被《方圆》记者问是否想过离开安然村时,她说:“我走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有茶要采,有地要顾。”

  对于像王芝红这样的农村大龄女性来说,逃离并不能成为她们在遭遇分手暴力后的第一选择。即便有女儿在城里,王芝红也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她有自己的生活要顾,有两个小孩还有自己的工作”。

  在村里人看来,到了王芝红这个年龄,谈恋爱无非就是搭伙过日子,“两个年过半百的人,能凑合过就凑合过,能忍就忍,别像年轻人一样天天为了感情的事寻死觅活”。

  周围人的反应让王芝红痛苦,她觉得是因为“事情没有闹大,没有闹到医院去,所以村民不明白李迅平对她做了什么”。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痛苦,“只觉得心里很烦,这么大的打击我只能往肚子里吞”。

  承办检察官曹爱红知道农村的流言蜚语有多可怕。同为女性,她对王芝红的痛苦与恐慌感同身受。她时不时跟王芝红通电话:“你这个事情在村子里没法跟人讲,跟人讲了别人也理解不了,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吧。”电话每次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

  王芝红不太懂法,甚至对监狱和看守所也没有概念。曹爱红跟她解释了很久“判刑”和“关监狱”的意思,而她的问题却是:“那他现在是在县里还是省城关着?”在李迅平被逮捕前,王芝红以为像李迅平这种没有对她造成身体上的重大伤害的行为,是没法受到惩罚的。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法律可以惩罚他。

  “在大部分村民心里,这不就是两个中老年人谈恋爱吗,怎么女方还把男方搞去坐牢了?这种观念是很难在朝夕间改变的,所以司法机关应当联合当地政府、妇联、村委会等,一步一步对村民进行正面引导。”曹爱红说。

  今年3月底,得知李迅平即将出狱的消息,曹爱红拿着几大袋子的普法资料去了安然村,跟当地的村支书和妇联主任交谈了很久。曹爱红告诉他们,李迅平的出狱很可能会给王芝红带来很大的心理负担,希望他们能对她多加关怀和照顾。她还走访了王芝红家附近的几户邻居,给他们普法,送上了普法宣传册。

  现在,李迅平已经出狱,再也没有骚扰过王芝红,王芝红也雇用了两名采茶女工,有两个人陪着。王芝红的女儿在旧址上翻新盖了大房子。两层楼开阔明朗,新式家具一应俱全,原先那个被李迅平砸烂的铁锁也已经被电子门锁替代,40多英寸的电视机正放着王芝红爱看的电视剧……(文中涉案人员及村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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