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台居然聚集50多个非法放贷App

　　文｜梅静 班越

　　据廖定供述，“币洽”平台就像一家大型购物中心，聚集了50多个非法放贷App和416家承兑商

　　老家在山西农村、毕业于浙江一所高校计算机专业的钱早，一心想在繁华都市过上体面的生活。但在杭州一家小型企业从事App开发设计工作的收入，远远低于他的预期。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2019年11月的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钱早接到前同事肖晓的邀请，去印度尼西亚开发一款面向印度尼西亚和印度市场的放贷App。“在国内未经审批做放贷App违法，但国外没事，薪水还是国内的双倍！”肖晓描绘的“蓝图”让钱早动了心，他决定带上另外几名程序员一同参与。到达印度尼西亚后，钱早等5名程序员的护照立刻就被前来接洽的孙总收走。

　　过了一周，孙总称面向国外市场的放贷App已有团队在做，让钱早等5人开发面向国内市场的放贷App。钱早担心有风险，想离开不干。但没了护照，钱早也走不了，他便自我安慰道：“就做这一回，赚了钱立刻走人。”

　　浮出水面的中枢机构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钱早团队相继研发出“小魔仙”“猕猴桃”“小海豚”等7个放贷App。2020年1月，钱早团队找了个借口，向孙总辞行回了国。

　　孙总找来新团队，在“小魔仙”基础上开发出了“迷你钱包”。新团队与回到国内的钱早团队组建了一个聊天群，用于交接工作、沟通情况、后续维护等。直到2020年3月中旬，一直心中忐忑的钱早中断了与孙总的联系。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从孙总处领取薪水17万元。

　　钱早离开了印度尼西亚，“小魔仙”的升级版——“迷你钱包”却飞进了国内众多用户的手机。2020年3月7日，家住江苏扬州、手头资金紧张的刘云，在手机上下载了“迷你钱包”App。录入个人信息后，App立刻显示“审核成功，放款额度2512.5元，期限5天”。

　　“这么快？”刘云大喜。但数分钟后，他的银行卡只收到1375元。

　　“坏了，我被‘套路’了！”刘云赶紧在App上找客服，想退回这笔贷款，但怎么也联系不上客服。5天后，刘云收到催款电话和短信，称如果不还款，就将告诉他的紧急联系人，并给他手机通讯录里的亲朋好友发短信。刘云惊恐不已，随即打电话报警。

　　警方当即立案侦查，发现刘云所下载的“迷你钱包”App可能与“币洽”平台相关联。同年4月中旬，警方锁定“币洽”的开发、应用和维护单位——世纪公司，并在广东省深圳市将公司法定代表人廖定、技术骨干龙杰等人抓获，另一名骨干自首，大股东刘品如同人间蒸发，至今未归案。

　　面对警方掌握的证据，廖定很快供述了一切，一个为非法放贷App提供资金代收、代付服务的中枢机构浮出水面。

　　2019年6月，学网络技术出身的廖定在一次饭局中与资金实力雄厚的刘品相识，刘品邀请他一起做区块链支付，他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世纪公司成立，刘品占股94%，负责平台推广和拉业务。廖定为法定代表人，占股3%，负责软件的调研设计。龙杰占股3%，负责软件开发。后来世纪公司又招募了9名员工，3人做后端软件开发，1人做前端，1人做测试，1人做用户界面设计，1人做财务，1人做海外支付，还有1人做内部团建。同年9月，廖定团队修改了买来的软件并改名为“币洽”。

　　“币洽”平台一方面通过网页端连接“迷你钱包”等商户，另一方面通过手机端连接承兑商。贷款人在“迷你钱包”等App上注册成功后，提交贷款申请，“币洽”平台就会生成一个订单，发送到承兑商手机中的“币洽”平台，承兑商在手机端抢单成功后，只需根据贷款人信息，将该金额的人民币转账到指定银行卡，并上传转账截图至“币洽”平台，就算完成了一笔订单。等平台审核完成，贷款人就能收到款项，承兑商也能收到相应的“泰达币”。其中，“泰达币”是“币洽”平台用于记账的货币，但它并不是虚拟币，其涨跌均由“币洽”平台的后台控制。

　　贷款人还款时，需向商户提交申请，商户在网页端生成代收订单，由承兑商提供账户接收还款。一次代收和代付，承兑商可收到2‰至6‰不等的佣金。在获取足够多的佣金后，承兑商会发布“泰达币”大宗订单，这些“泰达币”被人买走后，人民币会转到承兑商的银行账户，也就是完成了提现。

　　据廖定供述，“币洽”平台就像一家大型购物中心，聚集了50多个非法放贷App和416家承兑商。给刘云转账的魏峰就是其中一个承兑商。在刘品的游说下，他没有抵住利益诱惑，即便明知“币洽”平台属于非法经营，仍使用11张银行卡进行资金代收、代付。而“迷你钱包”App仅投入使用一个月，就非法放贷了1700多万元，受害者近9000名。

　　名校毕业却做非法放贷

　　在“币洽”平台安营扎寨的众多非法放贷App中，“小熊有米”以其颇高的活跃度引起了警方关注。

　　毕业于某名牌大学金融专业的张伟，2014年作为金融人才被引进杭州金融行业，不久就担任了一家注册资金达1亿元的P2P公司的董事长助理。2017年，国家加强了对互联网金融行业的监管，公司业务收缩，张伟便跳槽到了一家做小额现金贷款业务的公司。这家公司规模很大，既有线下业务，也有线上业务。张伟从中发现，网上现金贷利润高、来钱快，于是果断离职，于2018年10月和朋友合伙“单干”。

　　他们先找外包公司注册了一家空壳公司，以作签合同之用，然后在网上找了一支专门开发现金贷App的团队开发了一款名叫“小熊有米”的App。为了吸引客户来贷款，张伟在微信里找到贷款引流广告交流群，通过群里的贷款超市发布广告，进行推广引流。

　　贷款超市是放贷软件的聚合平台，人们可以像逛超市一样在这里挑选想用的贷款软件，只要点击“小熊有米”图标的链接，填入手机号码，通过验证码验证，客户就完成了注册。在填入身份证号码、银行卡、姓名等信息后，App上就会出现一个借款额度。这个额度由张伟在后台事先设置好，每个客户看到的都一样。

　　张伟还向另一家外包公司购买了征信大数据和风控模型，他们可以利用该模型，根据客户信息分析能否放款。审核通过后，客户界面就会出现贷款订单，上面显示借款金额及日期、放款金额、还款金额及日期，客户确认后才可放款。放款金额要比借款金额少40%，其差额就是高额利息，但以风控费、平台服务费、手续费等名目显示。

　　多年的金融从业经验，让张伟深知自我保护的要领。他不直接向客户放贷，而是通过即时通信软件Skype对接“币洽”平台。比如客户要贷款2000元，实际放款1200元，那么张伟首先要在“币洽”平台充值一定数额的保证金，“小熊有米”App会自动将客户的贷款信息发送至“币洽”后台，后台则生成订单发布至平台。承兑商接单后，会将1200元转到借款人提供的银行账户，并将转账记录发送至“币洽”平台。此时，张伟充值的保证金即扣除1212元，其中包含1%的手续费。

　　贷款到期后，客户将2000元转至“币洽”平台提供的承兑商账户上。“币洽”平台扣除2%的服务费后，再将1960元转至张伟在“币洽”平台的账户。这样一单下来，张伟就能赚到748元。

　　如此高息，客户自然不满，但张伟也不会“蛮干”。他先是在网上找了催收公司，在“小熊有米”App专门设置了一个子账号，供催收人员使用。催收人员登录后就可以看到客户的通讯录信息，据此给客户或者其亲友打电话，迫使其还款。

　　后来，张伟为了节省成本，还专门请了两名客服人员打电话催款。在张伟的“悉心”经营下，短短半年时间，“小熊有米”App就非法放贷了近340万元。

　　除了“迷你钱包”“小熊有米”以外，“币洽”平台聚集的其他App来自何处？经警方调查，广州黑地公司浮出水面。该公司主营App开发和网站建设，2019年4月开始研发并出售非法App，并为这些App对接“币洽”平台。截至2020年7月，广州黑地公司共卖出“信易钱包”等10余款App，其中仅“信易钱包”就获利8.8万元。

　　斩断非法放贷之根

　　2020年11月3日至2021年7月8日，经江苏省扬州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侦查终结，世纪公司和张伟等13人因涉嫌非法经营罪，广州黑地公司和钱早等15人因涉嫌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分5批被移送至扬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面对62册卷宗和4份审计报告，承办检察官一一梳理，并对“币洽”平台涉案云盘的数十万条电子数据进行分析，将非法放贷App里的账户、交易记录与嫌疑人身份信息、手机号码进行全面比对。在此基础上，检察官发现，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遂向公安机关提出“进一步查明资金流向、各涉案人员的作用分工”等9条补充侦查意见。

　　在补充证据到位后，承办检察官全面研析审查，核定涉案的非法放贷App共50多个，涉案金额高达8亿元；同时认为，世纪公司系刘品为犯罪而成立的公司，成立后的经营内容即本案犯罪事实，因此不应认定为单位犯罪。其中8名犯罪嫌疑人因在犯罪过程中起次要作用、参与程度较低，有认罪认罚、退赃等悔罪表现，具有法定、酌定从轻情节，经公开听证，决定予以相对不起诉。

　　2021年7月20日，扬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检察院以涉嫌非法经营罪对张伟等10人、以涉嫌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对广州黑地公司及钱早等10人向扬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法院提起公诉。

　　此案一审历经两次庭前会议、4次开庭。2022年6月24日，扬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法院采纳全部公诉意见，以非法经营罪判处张伟等10名被告人、以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判处钱早等10名被告人六个月至三年不等有期徒刑及罚金；以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判处广州黑地公司罚金20万元。

　　一审宣判后，张伟等5人以不构成犯罪为由提出上诉。2023年3月13日，扬州市中级法院二审宣判，经全面审查后认为，原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量刑适当，上诉理由不能成立，遂维持一审判决。至此，这起由公安部挂牌督办、涉案资金逾8亿元的非法网络贷款案件，历经3年的侦查、审查和审理，终于尘埃落定，数万名被害人的期盼也得到了回应。

　　“贷一笔款，服务费超过40%，这条产业链太害人了！”一名受害者事后愤愤说道。

　　检察官表示，此案中的“币洽”平台其实是不法分子为逃避支付宝、微信支付、百度钱包等第三方支付平台的严格监管，通过技术手段将银行、第三方支付等多种支付服务方式融合为一体的新型综合性支付服务。由于其无牌经营、灵活便捷、监管滞后，被不法分子利用，成为网络犯罪的重要环节，并呈现专业化、智能化、全链化的趋势。

　　此类犯罪涉及非法支付平台架设、非法放贷软件开发、网络套路贷等多种犯罪活动，各个团队相互独立却又通过网络勾连，一旦其中某个团队被侦查机关打击，其他团队可以马上与其切断联系、删除电子数据并迅速找到同业替补者。在支付系统内部，资金流转呈多层级关系，承兑商可以购进大量银行卡和商户账号用于非法资金结算，客户和承兑商之间又使用数字货币结算，这就使得上下游资金形成“物理隔离”，资金往来不存在一对一的明显联系。这些都给惩治带来严峻挑战。

　　为了破解上述问题，对此类犯罪实现全链条打击，检察官认为，需要各相关执法部门密切配合。检察机关应当与公安、人民银行、网信监管等部门联手行动，强化技术手段，开展协同治理，遏制这类犯罪多发高发势头；相关部门要加强准入审核和过程风控，司法机关要加快研究涉案虚拟货币司法处置办法；坚持预防为先为重，围绕新型网络犯罪的高发群体、领域和地区，加强以案释法，强化广大民众的法治意识，防止成为信息网络犯罪的“工具人”。（文中涉案人员及公司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