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礼的阿芬

  阿芬这趟回家有两件事要办。首先把老爹送进养老院。他已经没有自理能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今年不过56岁,落到今天这田地,70%的原因是自作自受—如果交由周围群众判断的话,则是100%咎由自取。

  过年的时候,阿芬回来看他,就已经不行了。当时是奶奶挪动病躯,凑合着照顾他。

  再后来,奶奶的娘家姊妹过来帮忙照顾了一下,现在她们接走了奶奶。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能把奶奶领走照顾,已经算仁至义尽。剩下阿芬的老爹,原本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生得美,经济条件也好一些,但是中途吸毒,5年前死了,还留下一个未成年男孩。另外一个妹妹家境也差,自顾不暇,只能偶尔来帮忙送点吃的。这种情况拖到6月,已经无法继续。

  唯一有可能照顾的人是阿芬的母亲。但她作为家中主要收入来源,在东南亚打工,已经4年没有回家。提到她的人,都要摇头叹息,说她劳苦一世。十几岁开始在广东打工,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后来去做裁缝,虽然技术又快又好,但始终是打工。二十来岁经人介绍,嫁给了阿芬他爸。当时他还算模样周正,也有一个正式的单位,生了阿芬的头几年,是最平顺的几年。后来单位散伙,阿芬老爸出来跑车,拉客跑客运,常年结伴喝酒跟人称兄道弟,手里始终攒不下几个钱,小孩扔在乡下,两人又一起去了广东,他虽然高大,但是也不想干太吃力的活,所以始终没有长久的活计,来来回回打点零工,刨去开销,也就挣了自己那点酒钱。就这样,一晃就到了2006年,这一年,他们怀了老二。阿芬17岁,据说是她劝母亲生下弟弟,母亲一直犹豫,觉得养不活第二个孩子。乡邻们嘴里的版本甚至还变成了女儿对妈妈说:“你只管生,我来帮你养”。大家说起这件事时,显得阿芬格外豪气云天。尽管15岁后就在外闯荡,但也不过闯了两年,拿什么养?但没有人管这种细节。

  总之,阿芬变成了豪爽有担当的女子。4年后,她自己的孩子出生。又过了几年,她离了婚,孩子归男方,主要由男方的父母抚养,周末她把孩子接过来。前夫与老爸一样,都是稀泥扶不上墙。

  再后来,阿芬的母亲随着工厂迁往东南亚,她作为技术骨干也一同过去了。弟弟的抚养的确落在了阿芬身上。她这些年具体做了哪些工作,没有多少人知道,大致应该也跟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对方多少补贴了一些。阿芬长得漂亮,1米7的个子,大家当面不说,背后嘀咕,不过这些风言风语也无所谓,构不成压力。

  正好,眼下高考也已经结束,阿芬带着弟弟以及表弟一起回来了。表弟是大舅唯一的孩子,一个斯文内敛的男孩,他在外打工也有8年,这两年芬姐帮他换了一个工作,当文员,轻松但是收入不高。三人经常会在一起,也算是相依为命。

  这次结伴回来,还有几件事,阿芬的外公感染了新冠,外公原本心脏有问题,这次更加喘不过来气,外婆呢,情况更差,年轻时抑郁,两年前中风,现在只能坐轮椅,大小便还会失禁。现在大儿媳在照顾,3个子女平均出钱,阿芬的母亲也出了一份。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多久的寿命了。趁着还有口气,他们得回来看看。另外呢,外公的大哥,他们喊伯爷爷,这次新冠去世了。所以也要顺路来吊唁一番。

  当然,说起来,这就是专程参加伯爷爷的葬礼了。在乡下,这种叫懂礼节,如果你请假专程回来,这个叫仁义,如果你不回来,则叫作“不懂礼”,或者“太不懂礼”,至于你属于不懂礼,还是太不懂礼,则看你平时会不会做人,混得好还是赖。

  混得很好,那么你自然工作忙,托人搭个礼金就行,混得差,你就得尽量赶到,出点力气。最好是鞍前马后,随叫随到。这样才不会落人话柄。

  几个后生,遵从了这种规定。有的负责礼金簿记录,有的帮忙端茶,结结实实忙了几天。30多桌的酒席上,阿芬还遇到了另外几个亲戚。其中一个姑爷爷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姑奶奶去年10月去世,阿芬没有能够赶回。她过意不去,拿了500块钱,想塞给姑爷爷,当作看望他的一点心意。这500块钱,被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送出。

  姑奶奶的子女坚决不肯收下,说领了她的心意,但是钱不能收。理由是“你现在用钱的地方多,你爸爸现在这样,你弟弟还在读书,自己小孩也小”,最后阿芬哭了。一方面是因为身上的包袱,一方面则是感慨自己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给亲友们留下了困难户的印象。

  这几年她也想过其他辙,想过跟人合伙开酒吧,但3年疫情,都清了零,也曾考虑过开蛋糕店,前一阵有人跟她说既然你形象不错,也可以试试直播带货,但反响平平,最后不了了之。

  没有人有更好的点子提供,也没有人有更好的安排,关心他们前景的人,不会超过两个。

  但是办丧事的伯爷爷一家,对阿芬的评价倒是不错。大家说“阿芬真不错,几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她弟弟多亏了她,她经济应该还是很不错,到底在外面锻炼出来了”。有人多嘴:“经济恐怕也只能说一般般,要不然,她母亲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呐。”“那当然,没有读太多书,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不像那个谁谁,离得不远,这次也不回来看看,做人就没有什么良心。”

  他们讲的“谁谁”,是阿芬的另一个表妹。话题又转移到她这里了。这是迟早的事。这次丧事,她没有回家,一则小孩太小,二则也没钱,三则,可能考虑到自己父亲的伯伯去世,父亲在现场帮忙就算尽到孝心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亲自跑一趟。同样的情形,她这一辈的,还有不少人没有回来,但唯独她被点名了。大概她更弱一点罢了。她的亲妈已经不在身边,父亲除了埋头干活赚钱,没有其他知觉,继母又很厉害,只好年纪轻轻随便遇到一个人就嫁了,将来是喜是忧,没法设想。

  这次丧事不参与,毫无疑问,是正确的。穷人如果要把礼节都扛起来,每一样都让人无可指摘,除了变得更穷,不会有任何其他变化。在自身经济状况变好之前,所有的陪小心、谦卑、尽心尽力,都是应有之义,而且不累计加分。倘若有一次没有做到位,前面都属白费力气。可惜的是,多数人心没有这么硬,也get不到这层,他们还是会表现得任劳任怨,在富裕一点的家族亲友面前低眉顺眼,误以为这样可以获得一点赏识,带来一点机会。然而,什么都不会有。

  正如告辞时拎着箱子的阿芬,匆匆离开的样子,和4天前回来时只可能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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