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我曾经骑在黄牛背上看故乡的日落。时至今天,几十年过去了,我在任何地方看落日,都觉得唯有童年的那个落日圆,落得慢,落下去的弧线也好看、有诗意——那是沿着一头牛脊背的弧度落下去的温柔弧线。
我骑在牛背上,走在故乡原野,一只紫色燕子降落在我八岁的肩上——它误以为我是牛背上刚刚生长出来的春天的一株小柳树(而我是熟悉并喜欢它的,它是我家屋梁上的燕子)。我静静地接受它温柔的站立。这美丽的邂逅,使它在我肩上站立达一分钟之久。那短暂的一分钟,是我比许多人的一生里多出的奇异的、不可思议的一分钟。即使我的一生都是失败的,但有了这天真、纯洁、美好的一分钟,我的生命依然值得肯定,因为,曾经,有一分钟,我的生命完全变成了一首诗。
在我不认识几条路的时候,我放牛,我跟着牛走,牛准确地领我到达青草茂密的山梁,牛吃草,我就站在高高的山上遥望故乡。后来,我离开了牛,离开了故乡,我再也没有到过那座山冈——此刻, 透过城市的雾霭, 穿越岁月的失地, 我久久仰望我的童年和我的牛——我看见,他们还站在当年的山冈,久久眺望着我,眺望着他们的后来。
我曾经用大人的鞭子打过牛,在布满伤痕的牛身上,我又制造了细小的红肿。那痛上的痛,引起一头牛的战栗和它对一个小孩的吃惊。那一刻,我多多少少加剧了世界的痛感。但是,忠厚的牛很快原谅了我,与我和好如初。后来,这头可怜的牛老了,不能拉犁了,人们杀死了它,我们就吃掉了那头老去的牛的最后一点肉,包括它的肉里藏着的那些痛,都被我们吃掉了。似乎,我和一头牛的关系早已了结了,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我心里仍深藏着对一头牛的一份愧疚——那头牛, 它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而我,却是实实在在对不起它。
我八岁时,放了两个月牛。我感到牛的本领比我大多了,我不认识的路牛认得,我跟在牛后面,准能找到青草茂密的山湾,在大地湾,我看到了我一生里见过的好看的草坡和春光;我不敢爬的坡牛敢爬,牛用它结实的尾巴拉扯我爬上山梁,在凤凰山山顶,我到达了我童年的海拔;我不敢走夜路牛就给我壮胆,它走一会儿就“哞哞”喊几声,把密集的星星都喊到了我们头顶,月亮就挂在它弓一样的犄角上,一路都打着灯笼为我们照明。
我觉得牛的缺点是不太讲卫生,走到哪里都要在地上拉些或稠或稀的牛粪,就像我长大后看见有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写上“到此一游”以示留念。我曾建议牛改掉这个缺点,但是,后来我明白了,那不是牛的缺点,实在是牛的优点和美德:牛不愿意将珍贵的牛粪固定存放在一个地方——在牛的心里, 它一定认为它到处吃了那么多可口芳香的青草,才酿造了肚子里的这些宝贝,它既不能私藏,也不能浪费,它要均匀地返还给它曾吃过草的一切地方,让它们都变得肥沃,多生些草木,多开些花朵,多长些庄稼,算是它对吃过草的地方的报偿。
当我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旅行,看见这里的商店也在卖着我家乡出产的“巴山美味牛肉干”,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涌起难以名状的心绪。也许,我的乡亲们放的那些牛,我小时候放过的那些牛的后代,说不定,就装在这些密封的塑料袋子里。一头头牛,它们生前足不出山,死后却驰骋万里,以“美味”的方式,改变着人们的口感,并深入他们的身体。牛在死后得以漫游天下,这是不幸的牛比人幸运的地方:人死了,立即埋进土里,彻底消失;牛死了,却漫游四方,被万人分享。假若“万物有灵”这古老的信仰是真的,那么,牛的灵魂已遍布天下,驻扎在所有人的身上。
(丁强摘自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总有喜鹊待人来》)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