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双向的观看从“第五届浙江纪实摄影大展”谈起

  • 来源:中国摄影
  • 关键字:浙江,纪实,摄影
  • 发布时间:2023-12-27 13:35

  文/李楠 Text by Li Nan

  慨叹于数字时代人类对于网络的过度依赖而导致真实社交日益缺乏,原子化、功能化生存日趋常态,学者项飙提出“重塑附近”,将电子商务的“最后500米”反其道而行之,鼓励人们重新认识自己身边的“最初500米”,重建人际健康生态,回归现实细腻体验,引发了广泛关注。而明确将这一理念与摄影发展深度结合的个案之一,正是来自项飙的故乡——浙江。

  日前,以“重塑附近”为主题的浙江省第五届纪实摄影大展揭晓,共计20组专题入选,并于2023年11月在浙江衢州美术馆展出。无论以社会整体态势为背景,还是以中国摄影现状为坐标,浙江这一坚持经年的纪实摄影评选都显得可圈可点、意蕴丰富:在摄影的语境里,“重塑附近”落实为“重塑双向的观看”。

  本文试对其作一简要分析,并由此延伸,对纪实摄影的近况进行探讨。

  先从以下三方面梳理本次浙江纪实摄影样本。

  1. 交错的视域。入选的20组作品内容各异,大致可分为四类,分别集中呈现了四种关系:其一,乡愁-流动,这也是最为主要的一种。前者如《山那边》《曾经的日子》《开化生活史》《望月桥》《运河岸边是故乡》《小站故事》《洲上渡口》,以深情眷恋的镜头语言书写自生命源头而始的生动往事,其沉郁悠长的乡愁既是变革时代的情感共鸣,亦可视作个体在不断移位变形的现实空间中为自己保留的一方心理空间。而这几组作品又可细分为二:一是变焦于“面”者,如《山那边》《曾经的日子》《开化生活史》《望月桥》可视为对苍南、杭州老城、开化、双林诸地区域性、多角度的微缩史记;二是定焦于“点”者,如《运河岸边是故乡》《小站故事》《洲上渡口》,通过对某个富有象征意义的特定空间的长期观察,在貌似随机的片断中连缀起绵密的记忆长卷。而《安居梦》《国际滨》《深圳记忆》《渔民上岸》《地铁建设者》,则是针对流动变迁与社会发展大潮中不同面向的典型事件与群体进行刻画,折射出全球化与城市化进程中具体而微的生活轨迹与和命运走向。

  其二,历史-传统。《太白越语》《寻找庄学本》是出于个人动机对于历史议题的追寻,而《集市》《乡村饭场》则是基于社会立场对于传统延续的写照。前者侧重于文化意义,后者则立足于日常生活。

  其三,人-自然。在经历了三年新冠疫情后,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自身与自然的关系。《溯洄》游心于山水,联结的是自然的精神性;《城市后花园》休闲于山林,开掘的是自然的功能性。

  其四,人-人。《恰同学年少》和《带夫嫁人》这两组以人物为主角的作品,一是青春少艾的纯真憧憬,一是人到中年的悲欢离合。人的情绪与人的关系成为推进主题的内在力量。

  这四组关系基本涉及到了纪实摄影当下的几个主要命题,既可理解为层次上的平行与并列,亦反映着主体视域的重叠与交错。我们知道:一方面,“视域”的有限性与被感知的实在性有关;另一方面,“视域”的无限性与未被感知的可能性有关。因此,每一个人其实都同时处于这四组关系所编织的经纬脉络之中。纪实摄影的“双向观看”,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观照。在彼此眼光的交汇之中,不仅仅是给予一种此时此刻的确定;更重要的是,释放一种超越此时此刻的可能性。就像“重塑附近”,决不是刻舟求剑、画地为牢;而是通过最细小的联结去跨越刻舟求剑、画地为牢的边界,将自身和附近作为起点,去探索世界无穷的差异性和丰富性。

  交错的目的,不是遮蔽与填充;而是留白与间隙,并因此产生动力。

  2. 溢出的边界。20组作品的拍摄时间从一年到十余年,乃至四十年不等,这种以“年”为基本计量单位的长期性,使得作品本身的内在时空感和追求快速“秒懂”的外部环境之间拉开了距离。这种并不完全同步的“错位”,使这些影像得以逸出现在进行时的紧张捆绑和狭窄框架,观看者得以在“从前慢”的从容中仔细端详回味,因而获得相对完整的意义认知。

  当然,正因如此,也会看到同一组作品中前后呈现出不尽相同的语言风格和阶段性的变化。而除了环境肖像、新旧对照、情节叙事、真实平和等熟悉的纪实摄影表现手法及取向之外,松散、暧昧、模糊、隐晦、夸张等溢出纪实边界的表达方式亦混杂融合其中,使作品呈现出复杂多义的面貌,如《溯洄》中景观的迷离、《山那边》中日常的神秘、《洲上渡口》中平静的荒诞、《望月桥》中诗句的插入、《国际滨》中表演式的戏剧性效果等。可以说,20组作品的语言风格反映了当下摄

  影在类型边界游移变动、突破与融合并存的真实状态。

  3. 回归的主角。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在当代摄影的范畴中,“人” 在画面中似乎越来越退隐与退化——要么从画面中彻底消失,要么失去其主要辨识度、要么成为一种观念的道具。当然,这种趋势本身恰恰反映了当代生态危机之下人的主体性危机——“人”,似乎日益失去其“主角” 的位置。与此同时我们看到,某种程度上,当代摄影更多的是在与“物”纠缠。虽然波普尔的世界3理论再次成为当今热门,但不少作品实际上仍然徘徊在物质世界。当然,只要作品能够自洽,有人无人并不能成为判断作品的标准。但是,人的大面积消失和退化,也不能不成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本届纪实摄影大展入选作品中,人,成为回归的主角。人的细节、人的生活、人的命运,与拍摄照片的人、观看照片的人、阐释照片的人直面相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纪实摄影展示了它的核心价值:表达观点而非仅仅记录。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纪实摄影得以历久弥新,成为时代的观看,成为社会的洞察,成为对现实问题的有力剖析与批判。

  而“重塑双向的观看”,也就意味着每一次的观看都不是一个既定结果或标准答案,而是由观看返回到观看,不断越过表象、深入本质,在双向的碰撞和嬗变中推动摄影自身的良性发展。

  综上,浙江纪实摄影大展作为其本土摄影建设的重要组成,能坚持至今,殊为不易;它无疑为我们贡献了值得研究、借鉴,乃至推广的宝贵成功经验。如果从“没有一个评选是完美的”角度来说,那么,在作品主题的深度、社会公共性的参与、影像语言的个性化方面,应可更上层楼。

  时至今日,纪实摄影仍然在困境与反思、挑战与机遇中努力前行。2019年,笔者曾撰文《纪实之困》,指出纪实摄影主要在三个方面存在不足:一是作品的完成度:即我们只是看到了大量随意罗列与刻意堆积的视觉外观,而难以获得一个作品应该带来的那种完整而深入的触动。二是作品的说服力:即作品不但应该让观看者领略到摄影作为一种语言的独特魅力,而且应该让人信服它所揭示的现象与问题,从而促使人们关注、警醒、思索,甚至付诸行动;事实上,摄影作品供人观看的,正是各种关系的总和,同时在被观看的过程中,又不断产生新的关系总和。三是作品的探索性:手法之新,来源于思维之新;探索不是向外的寻求,而是向内的拓展;新意匮乏,归根结底是外部的日新月异没有得到真正的内化。

  而随着数字技术、互联网,以及AGI、ChatGPT的迅速发展和应用,摄影的“危机”似乎也在更加逼近。有一个说法是:在这种情况下,纪实摄影反而无法被取代。因为纪实摄影必须由摄影师到现场完成,而这是机器做不到的。坦率地说,笔者认为,这依然是怀抱美好希望,但显然一厢情愿的误解。如前所述,纪实摄影的核心价值并非是抵达现场的一个动作。道理很简单,摄影师在现场完全可以拍出“不在现场”的照片,只需一些偏见和成见,任何一个现场都可以被不动声色地任意歪曲。

  而另一种声音是:相对于当代摄影,纪实摄影已经过时了。诚然,纪实摄影与当代艺术分属别类,但同时,它们在表达的内在评价性-观念这个逻辑上,殊途同归;在批判现实,观照社会这样的动机上,殊途同归;在关注人类的心灵心智以及自身价值的目标上,殊途同归。纪实摄影可以很当代,当代艺术又何尝脱离现实?

  同时,纪实摄影也在不断发展与自我更新。拍摄对象的过度狭窄、人文关怀的潜在失衡、题材语言的同质重复,也是其近年来一直在反思矫正的问题。但如上所述,这绝不是纪实摄影过时的理由。

  恰恰相反,在我们迫切地需要“重塑附近”、重拾人类信心、重建主体间的双向观看时,纪实摄影必然也理应展示出它的无可替代、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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