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戏中人,裁缝,摊子
  • 发布时间:2024-01-28 21:02

  孙晓燕

  说起俞二娘可能许多人不知道,要是说起那个巨胸的俞裁缝,镇子里就没有人不知道了。

  俞二娘在街边支了个流动的摊子,不管天晴下雨,都会在头顶上撑开一把大伞。她脖子上挂着皮尺、手里拿着剪刀给人缝制衣服,生意还算说得过去。空闲的时候,她就躲在伞下东张西望,像一只在巨大的蘑菇下左顾右盼的兔子。后来网店兴起,来缝纫摊的顾客就少了,俞二娘只能做些换拉链、裁裤边、修改服装尺寸的琐碎活。这两年,遇到需要踩缝纫机的时候,她就把胸部抬起来放在缝纫机上,像在胸前围了一个大沙包。有客人来送活儿,改裤腿或是换拉链,她也不站起来。一些女人看见她一只脚踩缝纫机,胸部跟着剧烈震颤,上下拍打,便指着自己干瘪的前胸,跟她开玩笑说:“是不是因为男人使用得法?”俞二娘这时就会激动得啐一口:“呸,气的!”

  前些天,她浑身没劲,要到诊所输液,脚上那双鞋却坏了,就打电话,让男人出车时顺路给她送双鞋。看见男人胳肢窝夹着一个鞋盒子进来,她心里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给她买东西。打开鞋盒子,一端详,不男不女看不出个式样。她想着反正是便宜货,能穿就行了。两只脚蹬进鞋里,站起来一迈步,鞋就往下掉。俞二娘歪着头问:“你这是给我买的多大的鞋?”“三十九码。”“我三十七码脚你给我买三十九码鞋?”俞二娘眉毛一高一低瞥着男人。

  男人说:“大一点怕什么,可以当拖鞋穿嘛。”俞二娘挺着大胸呆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和这双鞋差不多,拖拖拉拉的。

  也只能这样了,过了大半辈子,拖拖拉拉过吧。俞二娘让男人出去买点吃的。她从早上就在诊所输液,饭都没吃。男人到门口面馆要了两碗面。老板端来面,俞二娘一看碗里红色的辣椒片就生了气:“医生让吃清淡的,你怎么让放辣椒?”男人说:“我尝了,微辣,没关系的。”俞二娘赌气说:“你什么都凑合,一辈子就是凑合,我不吃!”她一只手举着输液瓶,一只手把从家里带来的馓子拿出来用开水烫了烫,眼泪也跟着流下来。正准备吃,男人却将面碗往她面前一放:“辣椒我都吃了,一点都不辣。”俞二娘又来气了:“重新买一碗,又怎么样呢?”男人说:“你试下啊,真的不辣。”

  就是这样的男人,把她的胸气大了。结婚三十年来,她的胸一天比一天大。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松弛,年轻时表情丰富的薄嘴唇耷拉下来。

  俞二娘年轻时候漂亮,还喜欢唱戏。她父亲在村里办了一个草台戏班子,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知道他们的名声,有红白喜事多请他们去唱戏。她姐俞大娘学了戏。俞二娘也爱唱戏,父亲却不让她学,要她去学裁缝,但她还是经常往戏班子里跑。

  戏班子里一个叫张武的,总是用俏皮话逗得她咯咯笑。

  张武唱《还魂记》,唱得好,村里的人都爱听。那一年俞二娘跟姐姐俞大娘闹了矛盾。姐姐有个蝴蝶发夹,夹在马尾上,走动起来,蝴蝶的翅膀上下扇动。俞二娘趁姐姐睡着的时候戴上这个发夹,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喜欢得不行。早上起来,姐姐发现发夹被动过了,还掉了几个亮片片,就很不高兴。姐姐把发夹戴在自己头上,不让她碰了;若是摘下来,就锁到箱子里。俞二娘为了这件事整天黑着脸。马上就过年了,她心里就是高兴不起来。那天张武进了城,到晚上才回来。吃过晚饭,他把她叫到外面,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她打开,惊叫了一声,是一个蝴蝶发夹,跟姐姐的一模一样。

  这只发夹,俞二娘戴了很多年,一直到婚后还戴着。一天,俞二娘出摊的时候,天阴沉下来,还起了风。她正在等一个取活儿的主顾,那人一直没来。其他的摊位都收摊了,她还在等。风刮得猛了,雨马上也要来了。她打电话让男人给她送雨具来,男人说正送一个客人呢,赶不回来。眼看就要下雨了,她把收的活儿,跟客人没有取走的活儿,裹在一个大包裹里,放在缝纫机上。风刮得很大,接着雨就下猛了。她推着缝纫机,护着那个大包裹,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缝纫机几次歪斜了,她连忙用腿支住。她脑后的蝴蝶发夹,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俞二娘有时想起《还魂记》,就打开手机伴奏,对着镜子唱起来。声音有些嘶哑,唱到高处嗓音像是劈开了: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唱完一段,她感叹一声,杜丽娘追求梦中情人,到底美梦成真!

  中午跟男人坐在自家门洞子里吃饭,男人低头嚼着花生喝小酒,浓密的头发像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男人这几年蹬三轮车拉客,每天收工都喝一杯。他穿着深色上衣,一只卷起的裤腿没有放下,人也是深色的,像是他心里压了很重的东西。

  俞二娘近来肝火很旺,看着男人喝酒,嘴上发出啧啧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经把吵架的事忘了。她觉得两个人吵架没什么,但吵过架男人就像没事人一样,让她受不了。见男人陶醉地咂着酒,她就想刺激他:“你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是个在饭店端盘子的。”男人的耳根动了动,低着头问:“以前那个呢?”“以前那个我不同意,有个后爹。谁想到这个还不如那个,那个好歹还是个大学生。”她用眼角撩他几下。男人站起身说了句:“我早说不让你管,你非要管!”说完踩着鞋跟重重地走了出去。

  俞二娘狠狠瞪了一眼男人的背影,骂道:“没有一件事上心的,儿子的事当爹的也不管管。”

  要说这一家的日子,也全靠俞二娘过得精细。前面三间低矮的房子,俞二娘跟男人各住一间;另外一间,儿子回来住;后面五间房是套在一起的,房子也新,租给陪读的家长。

  俞二娘过日子仔细是出了名的,家里的旧报纸不必说,就连牛奶盒子、药盒子,她都要收得整整齐齐,然后卖给收废品的。她嫌附近的废品回收点出价太低,就把废品捆扎好,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扶着那捆废品,到出价合理的回收点去。

  疫情时断时续,俞二娘家的两个房客要减房租,男人的三轮车也被禁止拉客,主路不敢上,偷偷摸摸地,一天挣不到二两酒钱。

  男人每次出车回来,俞二娘都会问挣了多少,拿来我存上,给儿子娶媳妇用。女人把钱管得死死的,男人对这件事很不满。俞二娘总觉得男人藏着掖着,就让男人改用手机扫码收费,这样男人挣多少钱,她就一清二楚了。不过男人也有对付她的办法,如果客人有现金,他就不让扫码了,收到现金就买烟买酒。

  俞二娘跟男人生气时感到胸前那两坨有些疼,越是跟男人生气,那两坨越肿胀。她用手捂着胸跟男人说:“我这里有点疼。”他不说话。她又说了一遍。他甩了一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摸不到!”俞二娘倒是笑了,男人总算说了一句有味道的话。他确实是摸不到。

  没有人的时候,她就拿出镜子,端详自己的胸部。来裁缝摊的女人,没有像她这样大胸的。她自己缝制的胸衣,把胸部勒得紧紧的,走起路来还是一颠一颠,引来许多嘲笑,自己也觉得丢人。

  她叹口气,把镜子放回去,继续颠着大胸哒哒哒哒踩缝纫机。

  周末,男人提了菜回来,因为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俞二娘却没有太多热情。这是儿子的第三个女朋友了,前两次,她都不同意。这次儿子找了一个饭店的服务员,更是让她看不上眼。儿子是大学本科毕业,在市里的单位上班,她想儿子应该找个般配的女朋友。男人却不以为然,说家里也不是有金山银山,为什么要如此挑剔?

  儿子是自己回来的,他怕跟以前一样,带女朋友回来俞二娘不同意。他跟俞二娘说,新女朋友叫小玉,人很好。他去吃饭把包丢在饭店,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他回去找,本来没抱希望,谁知这个叫小玉的姑娘当即就把钱包还给了他。从这以后,儿子就经常去那家饭店。这就是缘分。儿子说,小玉家里条件不好,上完了高中就没有读下去。她出来打工,还要供弟弟上学。

  俞二娘被这些话刺激了,连连摇头,怎么能找个高中毕业、家庭条件不好的媳妇?她说:“光你喜欢不行,得我同意。”

  “当初您就反对,现在又反对!”

  “我反对有我反对的道理。好姑娘有的是,这事不能着急。上次听你说她属牛,我找算命的看了,说属马的跟属牛的不相配,自古白马怕青牛。”

  儿子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个?”

  俞二娘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能听听我的?”

  儿子这顿饭吃得不高兴,俞二娘也不高兴。她是想让儿子找个对他有帮助的媳妇,儿子怎么就不理解她呢。唉!自己当年不也不听父母的话吗?

  儿子走后,俞二娘感觉头晕,胸部也疼,就到镇上的诊所看医生。医生说要住院检查。男人也着急了,蹬着三轮车把她送到市里大医院。

  俞二娘做了检查。医生拿着报告单,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对俞二娘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再做个检查。”男人要跟着去,医生对男人说:“你就不要去了。她拿到检查单还要回来呢。”俞二娘出去后,医生又对男人说:“把你留下来,是想告诉你真实的病情……”俞二娘走出诊室,想起没有问医生检查室在几楼,又折回来,恰巧听见这一句:“……病灶在胸部,已经转移了,前期治疗要十几万,后面也许二三十万都不够。”

  回到家,俞二娘没有说破自己的病情,反而显得很冷静。她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胸部那两坨肉装满了毒气,毒气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她艰难地把医生给的药片吞进肚里。

  男人自从知道了俞二娘的病,像是变了一个人,小酒也不喝了,头上毡子一样的头发更厚实了。男人给俞二娘做好了饭。结婚三十年,他第一次做饭。俞二娘端起碗想,男人对自己这样好,可是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心底涌起一股悲凉,把饭塞进嘴里,哽咽地哭泣起来。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滴在碗里。男人看她那样,也端着碗,流下眼泪。

  俞二娘找了中医,开了药,但是疼痛没减轻,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俞二娘添了爱哭的毛病。客人来修改衣服,她找不到合适的线要哭;客人催促能不能早点儿交活,她也要哭。还有一件事,她跟以前不一样了。俞二娘不像以前那样较真了,儿子的事就随他去吧。

  俞二娘同意儿子领证,但是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她没有给小玉办婚礼,不过小玉很会来事,总跟在俞二娘身后问东问西。这让俞二娘心里好受了些。

  旧历六月初六这天,小玉帮着婆婆把一个褪了漆的雕有青龙红凤的老箱子搬到院子里。

  俞二娘拖着重重的病躯,打开箱子,里面都是手工刺绣的老戏服。衣服虽然旧了,以前的光泽还在。小玉好奇地凑过来看,俞二娘捧出一件戏服说:“这种缎面的戏服不能洗,穿完用酒精喷一喷,还要晒一晒。”

  俞二娘让小玉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挂在一条长绳上。俞二娘抬着胸,很费力地拍打着那些戏服说:“想当年,我们戏班子可红火了!最兴盛的时候有二十多人,戏服有四十多件,能演好多戏。我最喜欢的戏是《还魂记》。”小玉问:“您演戏吗?”“我在剧团里帮忙,负责服装道具。”

  “我听我妈说过,那时的农村没有电视,一说哪天有大戏,村民们都紧着吃饭,自带板凳马扎到大戏台,就为抢个好位置看戏。树杈上、墙头上,都是人。”小玉也拍打着衣服跟俞二娘说话,一会儿找不到俞二娘了,原来她钻到绳子的另一侧去了。一提到戏,婆婆就变得灵活轻盈了。

  俞二娘在绳子另一侧说:“那时从秋收结束,我爸就带着大伙排练、对词儿,过年的时候,我们要去好几个村子搭台唱戏。我爸说不是要赚乡亲的钱,就是大家伙儿图个热闹,讨个年节的喜庆劲儿。”

  小玉问:“戏服每年都要晒吗?”

  俞二娘喘着气说:“戏服不能洗,只能晾,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晒戏服。”

  俞二娘说着声调有些变了:“我们班子里有个叫张武的。他刚来的时候,黑瘦黑瘦的,我爸让他打杂、跑龙套。可是没过多久,你猜怎么着?唱、念、做、打,人家样样都会了。大家也对他另眼相看。我跟别人学的用冰糖水扫脸,化出来的戏妆均匀透亮,不掉粉不油腻。我给他化妆,他这个能人反倒夸我聪明能干。”

  娘俩忙了一会儿,俞二娘感觉累了。她慢慢挪动几步走进屋子,小玉也跟着进去。俞二娘爱面子,后排租出去的几间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自己住的这三间房子却有些潮湿,空气也是浑浊的,像是夹杂着许多可疑的成分。

  小玉让俞二娘坐到床上休息,俞二娘靠在床头,想起往事,不由得唱了起来。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位书生,丰姿俊彦,弱冠之年,在园中折得一枝柳……

  俞二娘唱到情深处,突然身体往前一扑,倒了下去。小玉跑过来,给她翻过身,看见她牙关咬紧,已经不省人事。小玉慌了,赶紧拿水来灌到俞二娘嘴里。过了一会儿,俞二娘才慢慢缓过来,睁开眼睛。

  男人这些日子总是不放心俞二娘,出车的时候心里不踏实,像是有什么事情。他转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进门看见院子里晒的长长短短的戏服,就厌烦地说:“这一院子花红柳绿的,没见你穿过,总晒这些!”小玉告诉他,婆婆刚才晕过去了。男人立马又变得满脸关切。他跟俞二娘商量:“你找的中医不中用,咱到大医院去看看?”俞二娘低着头说:“吃过饭,你出你的车,一天好几十块呢,耽搁不起。”又说:“病去如抽丝,再吃一段时间的药,会好的。”

  男人有些颤抖地说:“我以后晚点回来,多挣些钱。再说,还有别的办法。我烟戒了,酒也戒了。你去看病,别考虑钱。”

  俞二娘说:“小小的老百姓,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多大的意思?我娘家村一个老板的爹,奔天津到北京,转了好几家大医院,花掉一大把钞票,最后也没有把命保下来。家里这点钱,花光了,儿子以后怎么办?”

  晚上男人出车,俞二娘觉得自己的病治不好还要拖累儿子儿媳,想着身上就疼起来。她听见远处呼啸的火车声,火车经过时,震动的声响让她心跳加快了。她挣扎着站起来,朝火车轰鸣的方向走去。

  她头枕在轨道上,侧卧着。火车的鸣声从远处传来,巨大的声浪把她的身体掀翻,她抱着头滚下轨道。火车轰鸣而过,她还紧抱着头,衣服被火车带过的气流吹起。火车过去了,她慢慢坐起来,感到身上被铁轨枕木硌得酸疼。她抱着头痛哭,哭自己的命太苦。突然远处有人喊:“干吗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想准是车站管理员。她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走,那人在后面喊:“站住,说你呢,站住,交罚款!”她知道那人朝她跑过来,她也想跑起来,可胸前那两坨毒肉拖着她的腿,她只能费力地往前迈步。那两坨越来越沉重。这时候,又一辆火车开来。鸣笛声尖锐刺耳,就要把她吞没了。她真想把那两坨毒肉拽下来扔掉,然后在火车的轰鸣声中狂奔。

  她只能笨拙地一颠一颠地跑着,心里想那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而复生,自己能不能像戏里一样,死一次,还魂回来,遇到张武?她见到张武,一定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当年不打招呼就走了!

  俞二娘回到家,又躺了两天。男人也不出车了,躺在她身边,像个小孩子一样盯着她看。俞二娘给看烦了,用手打在他的脸上:“看什么看?出车挣钱去!要睡觉回你屋去。”男人被打笑了:“哎哟,打得好,你这手还挺有劲。我不回那屋,就在你这睡。”说着用头在俞二娘身上蹭。俞二娘也笑了:“你这是越老越没出息了。”笑完又有些心酸。男人以前脾气倔,稍不顺心,就不说话,有时候冷战一个月,两个人谁也不理谁。若不是这样生气,她怎么会得这个病?

  晚上小玉陪着俞二娘到广场上散心,娘俩坐在石凳子上看一群大妈们跳广场舞。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喊俞二娘的名字,小玉站起身张望,看见公公在人群里穿梭着喊婆婆。小玉对俞二娘说:“我爸找您呢,看他那样子多着急。”俞二娘说:“我这一病,他出车也不踏实了,一会儿就惦着回来。”儿媳妇乐了:“我也看出来了,您这一病,我爸变得年轻了。我刚进门的时候,我爸跟您还分房睡呢。”俞二娘有些不好意思:“自从我得病,他就搬进来说要照顾我……”

  男人在人群中发现了她们,一颠一颠地奔过来,不顾周围人的眼光,竟然哭了起来:“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手机也不带,我找你们半天了。”俞二娘跟小玉都笑了,他那个样子就像个黏人的小男孩。

  回到家等男人吃过饭,俞二娘的眼睛陷在灯影里,跟男人说:“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你就让我出去走走。”男人贴过脸来说:“我蹬三轮带你出去。”俞二娘说:“我想自己走走。”

  男人哪肯让她自己出去,他现在一步也不想离开她。他看到她拖着大胸笨拙地走出家门,就蹬上车,走走停停,悄悄跟在她后面。

  三十多年前,张武沿着铁路线找事情做,因为瘦弱,没有人请他做事。俞父收留了他。开始没有让他唱戏,没想到,他偷偷练功,把自己的腿分开绑在门板上练劈腿。后来他能横劈腿、前后劈腿,一口气连劈十几个,还能倒立着满台走。他戏唱得也好,尤其是演深情的小生。

  俞二娘那时不过十七岁,她喜欢上了二十五岁的张武。家里人不同意,觉得他来路不明。

  她与张武的感情是在更衣室开始的。那是个简易的更衣室,堆满了演戏用的服装和道具。两侧墙上各砸进去一个钉子,拴上一根铁丝,串上一块红布做隔断。红布里面换衣服,外面做化妆间。

  就在那块红布里面,张武握着她的手,又解开她的衣服,手伸到她胸前。那个时候,俞二娘觉得自己就是张武的人了,不可能再让别人摸自己的胸。她要跟着他。她知道父母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就让他带她走。他吃惊地沉默了一会儿,握着她的手说,天黑以后,到村东头的大槐树下等他。那天晚上,她趁家里人不注意,拿着一个小包裹,就去了。在那棵大槐树下,她一直等他。一直到父亲带着人来,把她带回去。

  从那以后,张武好像从她生命里消失了。她又等了三年,不得不嫁给父母安排的人,也就是现在的男人。她不让男人碰她的胸,每次跟男人生气,她的胸就会疼。

  俞二娘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她决定去寻找张武。当年的张武到底去了哪里?她的父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得去问姐姐。

  俞二娘胸大,走起路来,得端着肩膀,像是一个“担子”挑起沉重的身体。她就那样“挑着担子”到了姐姐家。

  姐姐嫁人以后也不唱戏了。姐夫是城里人,公公婆婆开始也不同意娶一个戏子进门,是姐夫坚持非姐姐不娶。结婚那天,姐姐给亲戚朋友敬酒,几个年轻人起哄让新娘子唱戏。姐姐几番推辞,还是唱了最拿手的《还魂记》里的一段。公公婆婆觉得很丢人,姐夫因为这件事,找借口打了姐姐。这以后姐姐再也不唱戏了。

  姐妹俩有一年没见了。俞二娘见到姐姐,还没开口,姐姐就吃惊地喊:“二娘,你这胸怎么又大了!”俞二娘还是随口说是男人气的,说着就把话题引到张武身上。姐姐知道妹妹的心思,无奈地说:“这件事有可能是爹做的。那时候咱们戏演得好,村里还会赏红包、赏香烟。那天,请咱们唱戏的人家把红包交给了张武,可张武没有交出来。爹知道这事,并没有说破。爹认为这个人不老实。”姐姐说这也是她的猜测,并没有问过父亲。

  姐姐给俞二娘一个地址,是爹的徒弟生明的,说他跟张武走得近,张武刚来时两人挤在一个炕上。姐姐说生明这几年在乡里办了个歌舞团,生意火爆。他不再唱戏,专门演小品,打渔鼓,招了很多徒弟。

  其实有件事,姐姐一直想告诉俞二娘,当年她的那个蝴蝶发夹,也是张武送的。姐姐没有说出口。

  俞二娘又“挑着担子”去找生明,男人仍然偷偷跟在后面。在一个农家大院,俞二娘找到了生明。生明看见俞二娘吃了一惊。以前那个苗条的二娘不见了,这妇人胸前的两个大球,看起来很奇怪。俞二娘喘息着问生明怎么不唱戏了,生明说:“有抖音快手,谁还会搬着小板凳听戏?我们这个小团队拍拍抖音就有收入,我现在有几百万粉丝,加上直播带货,卖咱们老家的农产品,收益更多。”

  俞二娘不想跟他聊这些,就直截了当地问他,知不知道张武的下落。他吞吞吐吐地说:“这个人……这个人你就不要问了吧。”俞二娘说:“我就是想问问。”生明为难地说:“这么多年了,我真记不清楚了。”

  俞二娘从生明的大院子出来,感觉很累,坐在路边喘气。她想生明应该是了解张武的,可是他却不说实情。这些年,她就像《还魂记》里的杜丽娘,做鬼也要跟张武在一起,可是……她觉得头晕眼花,有些支持不住了。一直跟着她的男人,蹬着三轮车过来,把她抱上车。

  俞二娘不相信姐姐和生明的那些话。她回到家,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药。男人问她有何心愿,她望着他说:“我想见张武,要一个答案。”

  男人背过身去哭了,三十年了,他们生活得磕磕碰碰,如今她要走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实现心愿。

  疫情期间,小玉的饭店生意不好,她经常待在家里,正好照顾婆婆。这一天娘俩散步,看见有人围着电线杆子看。她们也凑近了看。是个寻人启事,寻找三十多年前在俞家庄戏班子唱戏的张武。俞二娘问小玉是怎么回事,小玉也不知道。看看联系电话,小玉说:“妈,是我爸写的,这电话号码是我爸的。”

  虽然有些意外,俞二娘还是感激男人的,他替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情。

  知道男人登了寻人启事,俞二娘心里有了盼头,每当男人的电话响,她都要凑过去听听,看是不是有张武的消息。男人出车,她也要提醒他,别忘带手机。

  三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消息。男人想起张武是外乡人,可能回自己家乡了。男人就把小玉叫出来,让她帮着注册了抖音账号,又让小玉教他发视频。小玉教了半天,他还是不会。小玉索性替他发了寻人的消息,描述了张武哪一年曾经在哪个村子的戏班子唱戏,还加了一个标题:“老公帮助重病老婆寻找三十年前初恋!”这条抖音有一百多万的播放量。男人每天都看抖音,看有没有人在视频下面留言。三天以后,有人留私信,说那个张武来俞家村的时候就结过婚了,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男人沉默半天,还是没有告诉俞二娘。

  男人给小玉看了这条私信,说:“不要告诉你娘。”小玉低着头没说话。

  小玉做了饭,给婆婆端过去。婆婆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吃饭了,小玉用勺子喂她。看见虚弱的婆婆,小玉为婆婆不值。吃过饭,小玉用毛巾给婆婆擦嘴,一个没忍住,轻描淡写地说:“有人知道张武,他在进戏班子前就有老婆孩子。”

  俞二娘愣住了,半晌说:“这么说他骗了我,怪不得,他没等我……”

  第二天姐姐来看望俞二娘,说起男人在卖房。房价受疫情影响,卖不上价钱,姐姐劝他们先不要卖房,若需要钱,可以从她那里借。姐姐走后,俞二娘问男人:“为什么卖房?”“给你治病。”“把房子卖了,你住哪?”“你别管,我住我爸家。你就安心养病,把身体养好了。”俞二娘垂泪说:“我不是没有钱治病,是这病治不好。咱家五斗柜上的镜子后面,有一张存单,二十万,密码是儿子生日。这些钱留给儿子,我没有给他们办婚礼,让小玉受委屈了。这钱让他们买套楼房做首付,小两口好好过日子。”

  几天以后,俞二娘再一次晕倒了,这一次,她没有起来。俞二娘萎缩成一团,变得很小。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很轻,飘了起来。

  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起来:

  夜沉沉,冷冥冥,

  长唤声声叩墓门。

  借月色,罗衫整,

  魂随清风过花荫。

  寂寂荒园无故人……

  俞二娘哼着,眼前似乎看见一位书生,丰姿俊彦,弱冠之年,在园中折得一枝柳……她看清楚那书生的脸,竟然是自己男人。

  她拉着男人的手,说:“下一世,我们认真做场夫妻,过好日子。”

  男人将她开始发冷的手放在自己老泪纵横的脸上:“好!”俞二娘用尽最后一口气:“我在桥那头等你……”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是等我吗?”

  他凑近她跟前,期待地望着她,她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消失。

  她已经走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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