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魔力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种子,魔力,摩擦力
  • 发布时间:2024-01-28 21:11

  王善常

  拐下公路,我蹚着齐膝的草走,小心翼翼,像胆怯的人涉过一潭长满绿藻的池水。草多是稗草,随着我的前进,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那是叶缘上的锯齿在牵拉我的裤腿,是它们在用微弱的摩擦力阻拦着我的侵入。

  一只只黑色的蚂蚱被我惊起,从草丛跳向空中,向前两三米后又展开桃红色的膜翅,徐徐落下,此起彼伏,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条飞鱼跃出海洋,又像许多骚动的念头跃出平静的生活。它们在这里悄悄地出生,又在这里无声地死去,这一大片草地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我的到来惊扰了它们有秩序的生活,它们难免会惊恐,也难免要愤怒。

  我的脚下曾经是一条路,用黏土和煤渣混合铺成,大大小小的车轮碾过,把路面压得比石头还要硬。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就算那匹曾在这条路上往返过无数次的老马回来,都不一定能辨清这条路的走向,更何况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多年,骨头早已变成了尘土。甚至连那些汽车和拖拉机,都早已劳累过度,被淘汰成了废铁。可能连废铁也不存在了,而是被投进了炼钢炉里,凤凰涅槃一样,变成了崭新的钢材,成了另一辆汽车或拖拉机的零部件。

  植物的种子具有惊人的忍耐力。据说南京秦淮河清淤时,在宋代的地层里发现了一颗莲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千年沧海桑田,但这颗莲子却并没有死,它只是在沉睡,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接天的莲叶,也有映日的荷花,那是宋朝的江南。后来,经过悉心的培养,这颗莲子竟然生根发芽,长出了第一朵花苞。宋朝的莲子,开出今世的莲花,这之间是连绵的黑夜和恒久的忍耐。

  我因此佩服草的种子,当初这条路修成时,我以为它们都死掉了,或是随着风和鸟的翅膀飞到了别的地方。但其实我是错的,草的种子一直没有死,也没有走,它们只是被车轮压进了土里,就像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小兽,挣脱已经无望,只能呼呼大睡。

  终于它们等来了机会,在某一个春天,车轮滚动的声音消失了,就像雷声滚到了远方,被一大团乌云吞掉,再没有转身回来。就连那匹老马的蹄声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呼啦啦的风声,在头顶刮过。偶尔还会有几声鸟叫,应该是布谷鸟,它的声音洪亮,像期待已久的人终于敲响了屋门。

  几场春雨润湿了坚硬的路面,一滴水率先润湿了第一粒草籽。这粒草籽一激灵,睁开眼,伸了一下腰,然后就憋足了劲儿向上拱。第一株露头的小草惊喜万分,它看见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感受到了温暖的风,这些之前只在梦中才有,如今都已成真。它来不及做个深呼吸,就急忙去喊它的同伴。只用一声,所有的草籽就都被唤醒了。它们把积攒了多年的力气一下子都用了出来,眨眼间,整条路呼啦一声,全绿了,就像耐不住性子的小学生,只需一声铃响,就冲出了教室,原本寂静的校园顿时沸腾起来。

  就这样,日月轮转、春去秋来,这条路慢慢地被淹没在了荒草里,就像洪水漫上堤坝,也像夜色笼罩住了山野,更像熟悉的人走失在了岁月中。

  我一直向前走,朝着那根烟囱的方向,走到路的尽头,越过几道土坎,前面就到了砖窑,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砖窑。

  我同往常一样,经过那条必经的公路,去做我每天不得不做的事儿。这根烟囱早就存在了,是暗红色的,我每天都能看见它,只是熟视无睹罢了。不知为什么,今天看到它时,我就如同魔怔了般,腿脚不受控制,带着我的躯体,拐下了公路。

  曾经,这片大地上随处可见这样的烟囱,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分布在乡村和城市、平原和山区。它们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绵延不绝、无尽无休。我年少时甚至坚信,那时天空的云,有一半就是从烟囱里吐出来的。如今,那些长在城市里的烟囱大都不见了,只看见城市的上空建起了比烟囱还要高的楼房。但那些分布在乡野间的烟囱却大都还在,比如这一根,它像一枚粗而长的钢针,扎在了大地的肉里,这么多年来没人把它拔出来,它锋利的尖端一直留在大地的内部,就像埋在我左手掌心里的一根木刺,让我疼了整个春天。

  砖窑还很完整,南北长约五十米,东西宽约十米,高有六米,下宽上窄,看上去很像一座隐在荒野中的古堡。砖窑每一侧都有十个窑门,每个弧形的窑门都开着,如同一张张巨兽的大嘴,里面藏着看不透的黑,像远离村庄的夜晚。我走近一处窑门,站在门口,如同站在白天看近在咫尺的黑夜。窑门上面的拱砖已经掉了好多块,还有一块危险地吊在半空中,一只蚊子的翅膀都能把它扇掉。

  在靠近窑门的墙上,有一棵小榆树正歪斜着身子,从斑驳的砖缝里挤了出来。它瘦骨嶙峋,整个根部都被夹在了厚重的砖块里。它曾经就是一枚小小的榆钱,风随意地把它吹到了砖缝里。我真不知道它是如何长起来的?也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多少苦痛?我想,这棵小榆树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它无法突破砖块的挤压,难以触摸到泥土,因长期缺水、营养不良,最后慢慢地死掉。另一种可能就是它倔强地把根须向下延伸,拼尽全力撑破了砖块,根扎进了土中,然后长成参天大树。我当然希望它的结局是后者,因为毕竟砖窑是死物,而它是生命。哪怕最弱小的生命,都必须给予尊重和期望。

  我要进去,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从窑门透了出来,我的脚已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一阵阴冷的风吹在我的身上,又嵌进了我的骨缝。这里面曾经是炙热的世界,泥土都能被烧成石头。但时间可以让一切热的东西变得冰冷,就像这座砖窑,就像我少年时的梦想。

  忽然两点绿光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站住了脚,心跳声震动着我的耳膜,仿佛我的心已经跳出了我的胸膛,正挂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后退,两点绿光慢慢地向我逼近,我的头发竖了起来。磕磕绊绊地退出窑门,我还未站稳脚跟,一道金黄的影子,风一般地从我脚边窜了出来,窜向窑外的一大片草丛。在草丛外,影子停了下来,那是一只有着金色皮毛的狐狸。它转身看向我,眼睛深邃,面容清秀,具有一种阴柔的美,像一只从《聊斋》里穿越过来的狐狸。我平复了一下心跳,原来这座砖窑并没有完全荒废,它至少已经成了一只狐狸的家。狐狸没有摇身变成美女,它只是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就调转了身子,钻进了茂盛的草丛。

  走到砖窑的另一侧,我沿着一道缓坡走到砖窑的顶部。顶部宽阔平坦,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数十棵同人一般高的杨树。这里原本是红砖铺成的地面,应该是风带来的杂草和杨树的种子,在这里扎了根。杂草的种子各种各样,它们传播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种子很轻,很容易被风吹起来,送到远方。杨树也一样,它虽是一种高大的乔木,但它的种子却很小,都裹在一团白色的绒毛里,就是我们所说的杨絮。风一吹,杨絮就会四处飞扬,种子也会随风播撒。

  杨树的生长速度很快,一般一年时间就可以长到六七米,然而这里的杨树却都刚达一人的高度,难道它们是这个春天刚刚生长起来的吗?一定不是,砖窑已经荒废多年,这些杨树一定也生长了多年。我走到一棵杨树前,蹲下细看,我明白了,它们已经是十几年的老树了,只因它们落在了砖窑上,才生成了侏儒的样子。这里没有土壤,砖缝里只有一些风刮来的尘土,只勉强盖住它们最细的一条根须,这使它们极度营养不良。这里也无法存住水,雨下得勤,它们就长得快些,遇到了旱天,它们就只得忍耐,再忍耐,直到盼来一场雨。看到这些树,我难免有些感慨,回顾我的前半生,那些浸出的血,那些被咬碎的牙,恍惚中,我竟然成了它们中的一棵。

  那根烟囱就立在窑顶的一侧。我来到烟囱下,从近处看它。它其实很粗,底部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是用红砖砌成的。如今红砖的表面已经风化,不再平整,使得整个烟囱的表面显得凹凸不平。我伸出手,触摸烟囱,手指上因此粘了许多细碎的红色粉末,像干燥后的血粉。毋庸置疑,这个烟囱被风化了,曾经坚硬的躯体,正在慢慢地瓦解。

  我仰头向上,在流云的衬托下,烟囱仿佛正向我慢慢地倒下,令我胆战心惊。这根烟囱的顶端,曾经冒过滚滚的浓烟,像一面在沙场上翻腾的黑色战旗。但现在旗子早已被风吹碎,只剩下这根光秃秃的旗杆,被人们遗弃在荒野中,只把它交给风,交给雨。未来的某一天,它将会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的尘烟,就像岁月终会扳倒一个曾经强壮的汉子。

  站在砖窑上向南看,我看见了一大片水泊,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像一面镜子,晃着我的眼睛。我决定去那儿看看。

  走下砖窑,我向南面水泊的方向走,费力地蹚过更大的一块草场,这里曾是储存红砖的场地。那些刚烧好的红砖,带着烫手的余温,被一群群赤膊的汉子从砖窑里运到这里,整齐地码成垛,再等着被一辆辆汽车或拖拉机运到城里去。

  这里还留有许多断砖,它们被日晒、被雨淋、被风吹、被野草的根部缠绕、被土里的爬虫啃噬,正在走向粉碎。我想,用不上百年,它们就将化成泥土,完成一个漫长的轮回。

  走过草场,那个水泊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比在砖窑上看到的要大许多,面积大概有几十亩。我清晰地记得这里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土坑,推土机和铲车日夜轰鸣,沙土被源源不断地挖出来,又被运到砖窑那边制成坯子,然后再码放在窑里烧成坚硬的砖块。然而现在这里却成了一个湖。大自然在用自己的独特方式疗愈自己,雨水不断地汇集到这里,湖水掩盖住了土地巨大的伤口,就像纱布覆盖住我曾经的伤口一样。

  我沿着岸边走,湖边到处是翠绿的蒲草和芦苇,许多青蛙被我惊动,纷纷从草里跃进水中,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我蹲下来,仔细向水里看,水很清澈,能看见池底长着繁茂的水草。我的影子吓到了几条鱼,它们惊慌地摆着尾巴,倏忽远去,游向了湖心。这是哪来的鱼呢?这里以前只是一大片荒地,长满矮树和蒿草,之后是一个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土坑。青蛙的出现我并不奇怪,因为它们毕竟生有四肢,善于跳跃。而鱼呢?它们只能在水中迁徙,没有一条河流或小溪通往这里,难道它们都是从天上来的?

  我听老人讲过:“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些鱼卵,一直被埋在土里甚至是砂石里而不死,它们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苦等。生命的意义就是自由,为了自由可以忍耐一切苦难。这些鱼卵只等水来的那一天。鱼类虽然没有四肢,但水能给它们近乎无限的自由,为了变成一条鱼,这些鱼卵能在黑暗里耐住一万年的寂寞。

  但还有一些更合理的解释。一种可能是鱼是乘着风来到这里的。这不是神话,有许多这样的报道。龙卷风后,大量的活鱼随着暴雨降落到地面。我甚至这样想象,一个巨大的水龙卷在某个湖面或河面经过,那些从未离开过水的鱼,顺着水柱被吸上天空。这些鱼在空中御风飞行,胆战心惊却又兴奋异常,最后它们集体落到了这里,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迁徙。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鸟把鱼卵带到了这里。虽然大多数鱼卵会在鸟的体内消化吸收,但前段时间的一项研究却发现还是有极少一部分幸运的鱼卵,可以成功突围,从鸟类的消化道排出后存活下来。比如有一些大漠深处的湖泊,四周是连绵不断的黄沙,但这些湖泊里却依然有鱼类生活。这些鱼就极可能是鸟类带去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任何存在都不足为奇。

  似乎是为了证明我这种猜想的正确性,这时,我恰好听到了一阵嘎嘎嘎的叫声。抬起头,我看见一群野鸭刚刚降落到湖心,开始了欢快地游弋。这让我窃喜起来,似乎我的想象已经具有了预知力。

  沿着湖走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水汽让我神清气爽,忘记了许多烦忧。太阳越升越高,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做我必须做的事儿。

  我从原路返回,走了很久,才走回原来的公路。我站住脚,手搭凉棚,回头望向砖窑。远处的砖窑和烟囱,此时仿佛被浸在了热水中,扭曲着、晃动着,海市蜃楼一般虚幻。砖窑所在的那片土地,其实就是人们在大地上留下的一个创伤,皮肉被挖走,移植到了遥远的地方。它被遗弃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记忆之外,只能在时间的作用下慢慢地愈合,慢慢地结出坚强的疤痕,慢慢地把疼痛包裹。就像我一样,必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恢复如初。我只相信时间,它具有无限的魔力,可以疗愈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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