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个字开始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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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1-28 21:08
王跃文
我的长篇小说《家山》于2022年1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小说最初暂定名叫《家谱》,因为这部小说创作动机就是我读族谱产生的。但我并不满意这个书名,太实了。直到小说写得差不多了,才有了《家山》这个书名。家山就是家乡,就是故乡,这个词格局阔大,虚实兼备,很能让人产生共鸣。
这部小说创作起止时间长达八年,但并不是我夜以继日写了八年。我八年前开始动笔,陆陆续续写了三十多万字,因诸多原因暂时放下了。2021年下半年重新动笔写作时,我对此前写的三十多万字不满意了,全部放弃。我的叙事风格和小说结构发生了变化,我决定从第一个字开始重写。这当然需要勇气和毅力。不过,虽然放弃了前面写的三十多万字,但其中很多细节、情节、故事,都在后来重写时用上了。写完《家山》最后一个字时已是凌晨,次日醒来,我莫名的惆怅与忧伤。我并不觉得自己虚构的人物只是文学形象,我分明和他们相伴了很多个日日夜夜。但是,小说写完了,他们都留在小说里,我从小说里出来了。
《家山》是我的第八部长篇小说,与我以往的小说创作不同的是,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地、人物和故事情节,都有大量原型。这部小说的创作唤醒了我全部的故乡记忆,包括乡村历史记忆、血缘亲情记忆、人文自然记忆和文化审美记忆。小说中的万溪江就是溆水河,小说中的齐天界和豹子岭就是雪峰山区。小说中沙湾村的地理位置、村落格局、四季物候、伦理体系及风俗习惯等等,就是依着我自己村庄漫水村的样子描绘的。沙湾村西边是青青的豹子岭,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田里长着麦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有狼、熊、豺狗、狐狸、野猪、野鸡、松鼠、野兔、黄鼠狼,凡叫得出名字的野物,山上都有。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一百年前的漫水村,正是这样的景象。
文学可以讲述历史,但文学作品毕竟不是历史专著,一切归纳、推理、判断、结论等学术思维和方法都不适用于文学创作。文学需要的是细节、常识、真相,让人物立起来,让故事活起来,让世界原有的模样或应有的模样呈现出来,文学的意义是作品本身自然外溢,而非强作解人。
旧乡村多为族人世居,有十分清晰的血缘关系和宗族谱系,血缘亲缘对族群里所有的人都有约束。旧时乡绅在自己村里或族上多行仁义事,善待乡邻和族人,甚或掌一方教化。这既是乡绅的道德自律,也是血缘亲缘的约束。小说里的乡贤佑德公是有原型的。漫水村旧时有户人家败落,三个儿子成了孤儿,老大、老二出门自谋生路,老三年纪太小,就被一位乡绅收养了。《家山》里写佑德公收养孤儿有喜,便是从这个真实故事里来的。佑德公乐善好施,却注意给受助人以体面,也是生活中真正贤者的处事方式。佑德公的儿子陈绍夫的原型,是我村上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王禹夫。1936年,以王禹夫为首的乡绅们捐资创办漫水村国民初级小学,我们村自此有了现代新式教育。我在《家山》里写沙湾村废私塾办新学,那块立校碑序的文字是我从家谱上原文照抄的,“救亡图存之唯一方法,唯有灌入儿童脑筋俾适于现代新国民之修养,则义务教育之加强,则为禹夫等应尽之责”,“乡中多一读书识字之人,即社会多一安分守己之人,亦国家多一健全良好之国民”。有这样冰雪肝胆的文字做底色,我描写民众支持办学,老师刻苦敬业都顺理成章了。
小说里地下党员陈齐峰的原型则是我族上的伯父王楚伟,他是大革命时期在长沙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1927年溆浦县发生屠杀共产党人的“敬日事变”之后,年轻的王楚伟受党组织派遣回到溆浦重建党组织,秘密开展革命工作。有一年,王楚伟父母听说王楚伟被害了,但没有找到儿子的尸首,家里依乡俗在祖茔山上垒了他的衣冠冢。一个深夜,王楚伟的老父亲听到有人敲窗户,一听是王楚伟的声音。当时人们相信鬼魂,老父亲以为是儿子的鬼魂回来了,说:“儿啊,家里没有对你不住,已好好为你做了佛事道场,你不要回来害自己家里人!”王楚伟隔着窗户说:“爸爸,我没有死。不信,我把手从窗格子伸进来,你摸摸是冷的还是热的。”王楚伟死里逃生,回家潜伏起来,直到后来组织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正如小说里描写的陈齐峰的故事。
一百年前我们村同邻村械斗,出了人命案。《家山》里进城替村里打官司的刘桃香,原型就是我奶奶。我奶奶正像小说里写的,在三十岁那年替村里打赢了一场人命官司,得了个乡约老爷的尊称。小说以一场宗族械斗开始,并不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而是再现旧乡村的样貌,以及民众的愚昧和鲁莽。小说里童养媳来芳则有我妈妈的影子。来芳受村里女孩欺负时讲:“我人到沙湾树生根,你又风吹桃花落哪家?”这话就是我妈妈在同样的情境下讲的话。收童养媳是穷人家之间的事,养女儿的人家早把女儿放出来,家里就少一张嘴巴吃饭, 收童养媳的人家则多个做事的帮手,正式拜堂成亲时也可少置办些彩礼。
我写《家山》的代入感十分强烈,总感觉自己就生活在那个时代。我很喜欢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尤其写扬卿的时候,就像在写自己。扬卿接受过新文明、新知识,却对旧传统抱以同理心。扬卿外柔内刚,能通融处绝不迂腐,原则大事却不让步。我正是这种性格。扬卿对瑞萍暗怀情愫,他听瑞萍教学生唱歌时眼睛湿润了,跑到樟树坪去平复心绪,看樟树林初发的新叶和林间跳飞的雏鸟。我只是白描,没有点明扬卿的心情,但我自己当时胸口怦怦地跳。
扬卿在老父亲逸公老儿去世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行笔至此处,我不由自主另起一行,写明逸公老儿谢世的准确时辰及八十八岁寿年。我写到这里真的如丧考妣,因我老父亲正是前一年去世的,享年八十八岁。我在小说里给逸公老儿写的挽联,就是自己父亲去世时用过的:严训莫聆从此忍闻说米寿,德华长在过庭敢忘振金声。
《家山》的语言是带湘地口音的。小说里凡需要运用民间语言处,皆是非如此不能更好传情达意,非如此不能更好形人状物。所谓方言俚语皆有来历,多是古语在民间的遗留,古风古韵存焉。中国文字的字义古今大致不变,只是字形和读音,或因年代而变,或因地域而变。《家山》里写“烤火”用的是“揸火”,这是湖南地区普遍通用的方言。“揸”字是被普通话“排挤”为土话的词,意为五指张开,“揸火”是对人围炉取暖状态的生动描述。《家山》里说煤油气味不好听,墨的香味很好听。外地读者觉得奇怪:气味不是闻的吗?怎么说成听呢。但是“闻”不就是“听”吗?只能说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通感表达。《家山》里“新妇娘”指的是儿媳妇,也是古代称呼在溆浦民间的遗存。《世说新语》有载: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可见南北朝时期已婚妇人自称也是“新妇”,这个习惯至今仍在溆浦乡间保留着。老百姓不但有自己的词汇,也有自己的语法习惯和修辞习惯。老百姓随手用自己熟悉的事物打比方,也许就是读书人追求的语言陌生化。福太婆见女儿贞一从长沙剪了新式短发回来,吓得一双眼睛瞪得箩筐大。容秀感叹自己没有读书,眼里只有簸箕大的天,心里只有斗把米的事。桃香教童养媳来芳在灶前烧火,说:“为人莫做亏心事,煮饭莫烧黑心火。人要实心,火要空心。”生活常识和人生哲理尽蕴其间。
《家山》中的民谚大多是乡村流传的,比如“发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好比水推沙”,“爷娘在世不孝,死了哭作牛叫”。比如,鼓动不明真相的人干蠢事叫“怂起哑子放大炮”,容易被人蛊惑便是“红嘴巴狗,别人唤起火火走”。乡间还有一种语言现象,我谓之乡村典故,即某个著名事件或故事在乡间流传开来,就成为当地一个典故了,比如“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来西边落”,“五疤子捡宝,不识好丑”等,就是我在小说中根据情节创造的,这是对乡间语言现象的还原。我在这部小说里力求语言同人物的思维方式、文化习俗、性情格调自然贴合。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