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得去的潘庄

  • 来源:中国摄影
  • 关键字:潘庄,梦幻,失落
  • 发布时间:2024-04-06 17:15

  摄影并文/刘磊

  小时候,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盼望过年的小孩之一。爷爷和奶奶会让我参与那些令人感觉神圣而怪异的祭祀仪式,还能赚得一把压岁钱。我父亲有一辆“玉河”小摩托车,后来换了一辆“铃木”大摩托车。我的老家位于山东肥城桃园镇的潘庄。回老家过年时,父亲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用绳子把一个纸箱捆结实,塞满鱼肉年货。我爬上后座,背倚在箱子上,只等摩托车咯噔一响。从出发地一路向北,平坦大路近百里,我龟缩在大衣里,风声灌耳,发动机声相随,遇到车辆就“嗖”的一响,让我忘了冰寒。再拐弯慢行几段弯路,路过十个或者八个村庄,就到了在我的心底有着特别记号的一片地方。那是一个门前总是停着一排货车的水泥厂,然后再过三五里路就到家了。我后来发现,在很多地方也有这样的水泥厂,大门朝西,门口排着货车,两边是大红色的标语。于是,我会陷入即刻到家的梦幻之中,最后却失落不已。直到我年长到可以独立乘坐大巴车,耳旁不再呼呼作响,沿途每个庄乡被我一一识得,就少了梦幻和失落。

  在潘庄过年是一个过程,首先要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打扫房屋、清理院落准备过年。打扫房屋在潘庄被称为“扫屋”,因为确实要用扫帚去扫。人们用扫帚清扫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并把扫帚绑在竹竿上去清扫墙面和屋顶。清理院落的事儿比较多,清理猪圈、羊圈就叫“出圈”,清理茅厕就是“出茅子”。家里处处有神仙,屋子里有宅神、牲畜圈里有牲畜神、茅厕里有厕神、床头有安康神、厨房有灶王爷。儿时看着爷爷和奶奶小心翼翼地打扫,听他们不时念出的几句祷告,我的眼前恍惚看到一些飘在家里的神人仙老。奶奶说做人行好,神仙不扰。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为灶王爷过的小年。灶王爷的传说家喻户晓,他是玉帝派到家家户户的灶上之神,往往被人们供奉在炉灶旁边。灶王爷的辖区虽然只是厨房,但是权力却很大。他在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晚上升天向诸神陈述所在家庭的善恶,而人间家庭会根据灶王爷的陈报受到上天的奖罚。他在凡间是管人们嘴的,司人间烟火炊事,到了天上还是管嘴的,他影响诸神对人间家庭的口碑评价。人活着最重要的也就是这嘴事,吃喝凭自己的嘴,好坏评价在别人的嘴上,邻里之间的争端也多因口角,管厨房的灶王爷就这样被人们奉为“一家之主”了。

  过完了小年,就等着过春节,也就是大年。腊月二十七是镇上这一年的最后一个集,也就是年集。这是一年之中规模最大最热闹的集,有事没事的人们都愿意起个大早去遛一圈,尤其是爱热闹的孩子们会缠着父母一起去,而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更喜欢结群而去。因为人们急着回家过年,下午的集会变得萧条落寞。这时候,想捡漏买便宜的村民可以骑着自行车到集上看一看,经常有上午几块钱一斤的蔬菜,在下午只需十块钱就可以买半麻袋。虽然是别人挑剩下的,但是村民过日子往往求个实惠。

  敬天上贡后,家里的烟花爆竹就要燃放了。到了凌晨,潘庄村开始动了起来,每个家庭被沉浸在急促的炸裂声中,猫藏狗躲,每个胡同弥漫着浓郁的硝烟味,视野朦胧,但是烟花在潘庄并不多见。在只有三百多户人家的潘庄,谁家院子里有烟花窜天,附近庄院都能看到,引发人们的羡慕和冷嘲。对于羡慕,我感受很深。小时候,我经常在除夕夜爬上屋顶去等待,看谁家会在除夕晚上蹿出一团火球,在天空炸开五颜六色的彩光。我上一二年级的时候,我的父亲会买烟花回潘庄过年,我兴奋而自豪,喊着小伙伴们一起观赏,并把除夕夜放过的烟花盒子堆在大门口,好让第二天来访拜年的庄乡邻居看到,感到无限光荣。说到冷嘲,我也有体会。我站在屋顶上看别人家的上空绽开烟花朵朵,我奶奶喊不应我下去吃饭,就说放烟花的都是穷烧。在潘庄燃放大型的烟花真的是一件展现家庭经济实力的事情,比爆竹昂贵不少的烟花几分钟就在天空中绚丽消逝,半亩土地的收成变成了一片余烟和一股余味。半亩地的收成怎么算来的呢?半亩地产五百斤麦子,卖五百元钱。我一直是执着的屋顶看客,而每年会放大型烟花的依旧是那三五家,他们和我一样执着。

  潘庄的大年初一,满是串门拜年的人群。人们早早地起床清扫前夜散落在院子里的爆竹残屑,在屋里放置好坐人多的长条凳,在桌上摆好赶集买来的糖果和瓜子,打开了迎宾的大门。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睡懒觉的人,每到大年初一时不得不早起,但即使如此,总还有更早来家里拜年的乡邻。每逢这时,我奶奶就打圆场说我“熬五更”熬得太晚了,然后催我快点起床出门去拜年。

  上午,老人们在家里守着来访的客人,年轻的人们则出门去拜年。拜年的人们大多同性结伴而行,男人有男人的帮伙,女人有女人的队伍,孩子也有孩子的行列,反正不是一帮近门族亲,就是一伙志同好友,特别是在外回乡的人们,正好叙旧同行。在潘庄男女有别的社交秩序在此时可窥一斑,孩子自懂事起就会自然遵行。

  拜年不用学,就是随着队伍走进哪户人家,喊一声称呼,道一句过年好就够了,然后自主找座,喝着主人家的茶水,磕着主人家的瓜子。不一会屋里就坐满了访客,你说我说,话题杂多,主人倒不在意每一个访客聊些什么。等下一波人再进来,原来屋里的人们就会知趣地告别主人,赶往下一户人家。虽说人来人去,过往匆匆,但是谁家有人来家里拜过年会被主人家记在心里,礼尚往来,主人家会有人回拜来访家庭。

  拜年,是一种特别的社交方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年轻人就逛得差不多了。下午,老人就走出家门有选择地去拜年。老人们会去看一看关照自己的长辈,瞧一瞧多年的老友,更会去拜访下儿孙,双方老人在喜庆的日子里互拉家常,谈笑间化解或者缓和两家矛盾。乡村社会继替中产生的尊长权威在此时发挥着重要的社交作用。

  在潘庄传统社会关系中,长辈男性作为一个家庭关系网络的中心存在,而家庭中的年轻男性是家族关系网络主动延伸放大的节点,过年走亲戚的规矩次序依此而立。在潘庄,人们正月初二去看望岳父岳母或者姥爷姥娘,正月初三去看望姨亲姑表,正月初四看望其他亲戚,正月初五和初六看望朋友。

  虽然这项顺序以男性为中心建立,但是内容并不狭隘。比如正月初二去看望岳父岳母,也是媳妇回娘家。那边的岳父岳母往往与他们的儿孙和家族生活在同一村庄,给岳父和岳母拜年,顺带问候了大小舅子,还见了同来拜年的连襟。女儿和姑爷回娘家,娘家人很是重视,会找近门族人作陪接待。去看望岳父岳母,就变成了两个家庭甚至家族的外交,不可轻视。从前的时候,姑爷会带上两瓶白酒、四封点心,在婚后三年里更少不得“打礼”肉。“打礼”肉是指婚后第一年要买长条形状的猪肉六斤,第二年买六斤半或者七斤,第三年买八斤,这个礼数关系到个人和家族颜面,马虎不得。对于姑爷的子女来说,走姥姥家要带“打礼”肉。而现在,潘庄人走亲访友不论尊长远近,动不动就会奉上“打礼”肉,却显不出了这礼数原本的尊贵。

  等到正月初五、初六就到了潘庄过年的尾声。这时候的亲戚已经被大家走动得差不多了,人们开始走访朋友。在潘庄乡土生活的人们没有太广泛的朋友圈子,人们会走访的“朋友”是结伴打工的工友或者要好的同学,还有平时交情好的庄乡邻居。每到这个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就会张罗一桌酒席,让父亲和我去请人做客。他们回忆,麦收时二亩麦子被东边的绪贞大爷帮忙拉回家,北边的医生宗三哥总在他们感觉不适时随叫随到,卖羊的时候总会麻烦南边的宗斌哥送秤过来,对门的大肚子二哥两口子也给出了不少力……儿孙平时不在身边,年老的他们平时离不开庄乡邻居的帮助。这些友善的乡邻总会客气推辞,而只要他们在家无事,我们便会一趟一趟去叫,直到他们完全应下。到了晚上,这些对我的爷爷奶奶帮助颇多的男性邻里按照辈分散坐在我家的大桌子周围。父亲和我依次依个倒酒敬酒,表示感谢。而我们家的近门振才二爷爷也总会坐在其中,更彰显了这顿答谢宴家族式的隆重。

  晚上送这些友善的庄乡离开时,总是黑得肃穆,我们寒暄道别的声音总会引来底气十足的狗叫。它们已经从爆竹声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我知道,大年已经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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