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耐得从头问——《宋史》内外的陈傅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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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5-12 11:50
穆涛
衮衮群山俱入海,堂堂背水若重闉。
怒号悬瀑从天下,杰立苍崖夹道陈。
晋宋至今堪屈指,东南如此登无人。
结庐作对吾何敢,聊向樵渔寄此身。
这是宋代学问家陈傅良写仙岩梅雨潭的诗。
陈傅良是浙江瑞安塘下镇人,在瓯海仙岩梅雨潭边创办仙岩书院,讲学授徒。现在的仙岩积翠峰下还有重建于明代的陈傅良祠。仙岩与塘下是鸡犬两相闻的近邻。一个人写家乡,写身旁的物事,绕开情感中的亲与切,直抒认知层面的高与阔,应该是隐喻着非同一般用意的。这首诗的前六句,在我读来是作者的心境自况。而用作结诗的后两句,是他的价值观。他的人生取向不是构造学术的光明塔,而是烛照渔樵苍生。
陈傅良是南宋时期的重要官员,官至中书舍人兼侍读,直学士院,同实录院修撰。中书舍人是中央朝廷的核心机构中书省的职事官,执掌草拟诏书文书,是皇帝的心腹近臣。原为虚职,宋神宗元丰改制后,执掌实职,“分治六房(吏、户、兵、礼、刑、工)随房当制,事有失当及除授非其人,则论奏封还词头”。舍人一词,始见于《周礼·地官》:
“舍人,掌平宫中之政,分其财守,以法掌其出入。政谓用谷之政也,分其财守者,计用其用毂之数,分送宫正,内宰,使守而颁之也。”
秦汉时,舍人由财务官转为政事官。太子、皇后、公主均设置舍人属官。隋代设置起居舍人,记天子言行,唐代设置通事舍人,掌宫廷朝见引纳。宋神宗元丰改制,中书舍人成为朝廷的要职。侍读,陪侍皇帝读书,或为皇子授课,这是很高的学术待遇,等同于皇帝的文化顾问。
陈傅良是一代大儒,是巨擘级人物。《宋史·儒林列传》给他的学术定位,“傅良为学,自三代秦汉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心稽于极而后已”。
另一位大儒,他的弟子,同入《儒林列传》的叶适,这么描述从学时期陈傅良的风度,“公未三十,心思挺出,陈编宿说,披剥溃败,奇意芽甲,新语懋长。士苏醒起立,骇未曾有,皆相号召,雷动从之。虽縻他师,亦藉名陈氏。由是,其文擅于当世”。
陈傅良著述丰茂,行世之作有《诗解诂》《周礼说》《春秋后传》《左氏章指》等,这些著述在今天看来属于冷僻枯燥的学术范畴,但在中国古代却是显学,不仅是精英的文化学,还是热门的政治学,位于治国理政的核心地带。从汉代开始,我们中国开辟创新了一条政治主航道,以儒家的智慧作为治理国家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帝制时代了不起的制度创新。用现代的眼光去看,具有两个层面的进步价值,一是在治国理政层面崇尚儒家学说,但不废止道家、法家、黄老等其他学说在民间的研究和流布,允许学术上的百花齐放,在学术的相互比较中,使国人充分认识到儒家思想更有益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再是以制度化的政策结构局限了皇帝的一言堂。这种局限不是直臣上奏式的,而是成形了一种管理机制。这一项政治改革是由汉武帝亲自主导出台的,中国大历史里把汉武帝称为大帝,有一个基础性的认知,就是尊敬这位皇帝把中国传统文化融会贯通于中国政治。
汉武帝当年做了两件很具体的事,都是深度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
选定儒家的五本核心著作《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确立为“五经”。由此,儒学被上升为国学。设立“五经博士”,五经博士相当于今天的院士,是国家级学术权威。
以儒学学说作为治理国家的指导思想,理论研究是重要的,同样重要的是在实践层面得到充分应用。也就是说,用儒家学说治理国家,各级官员尤其是主官,要做儒学的行家里手。汉武帝当年最重要的一个决策,是改革官员的选拔方法,推出“察举制”。察举制是一种半推荐半考试制度,每个县向郡(省)推荐读书出众的人才,政审标准也非常人性化,“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无犯罪记录)”。郡守经过严格考核后把人才推荐给太常(九卿之首,掌理国家意识形态,兼太学最高领导),“得授业如弟子”,在太学经过一年的集中学习之后考试,考试范围就是“五经”。“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通识一经,即授官职。汉代的地方和中央均设置“文学掌故”职位,相当于办公室文秘和地方志岗位,“其高第可以为郎中”,通识三经以上则被重用,可以分配到中央机关任职。“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这一期学员中五经皆通的学霸,由皇帝签署表彰决定,使之闻名全国。后来的皇帝,把女儿赐嫁给状元,是奖掖杰出人才的升级版。为预防郡县官员在推荐人才过程中弄虚作假,这个政策还有严格的退出机制,“其不事学若不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者”。一经都不通过的,不仅罢学籍,还要追究推荐人的责任。
“察举制”到隋唐以后完善为“科举制”,一直袭用至清朝末年,这项文化与政治兼容的“国考”制度,成为中国古代政府选拔官员的主要方法。
“国考”用书,也随时代变迁而有针对性地调整和增加,以西汉时的“五经”为基础,到东汉时是“七经”,增了《论语》和《孝经》,唐代是“十二经”,实际上只是增加了一部辞书《尔雅》,把《春秋》和《礼记》两经进行了扩容。分别由一部扩为三部,《春秋》扩为《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礼记》扩为《周礼》《仪礼》《礼记》。唐代重视《春秋》和《礼记》,着眼点在于官员们到岗位之后的工作实际,《春秋》是史书,“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旨在以史明鉴,以古照今。《礼记》是规矩之书,“礼”的含义即是礼制规矩,由一本扩容为三本。“三礼”构成中国人的规矩大全,涵盖着天地之间四季时序的规矩,朝廷上下的齿序规矩,社会各领域的架构规矩,宗族血缘以及婚丧嫁娶的伦理规矩。中国古代政府重视国家的规矩建设,下大力气构建“礼仪之邦”“规矩之国”的文明内核。这样的认知基于一种政治理念,官员的工作重心是督导国民遵守规矩,因而需要对各层面的规矩有充分的认知。如果官员们无视规矩或不知规矩为何物,会导致国家体系的失重与失衡。
到了宋代,又增加了《孟子》,至此而成我们今天讲的儒家“十三经”。这十三部书是儒学思想的核心著作,还是宋代至清代的国考用书,古代官员的集体知识结构,是有清晰明确的价值取向的。这项以国考选拔官员的制度,使儒家的典籍著作,得到了完整性传承,即便是元朝和清朝,由少数民族担纲治国的时代,也没有失传或断流。
从“察举制”到“科举制”,还有一个重要的闪光点,就是废除了贵族制,底层老百姓可以通过读书改变人生命运,给平民百姓带来希望的亮光,是这项制度的现代价值所在。一个时代里,如果普通百姓没有了希望感,失去了奔头,这个时代就危险了。
继汉武帝刘彻之后,汉宣帝刘询又把这项制度向前推进了一步。由政治层面推向世俗生活,使儒家思想落地生根,进入中国人的日常。公元前51年(汉宣帝甘露三年),在长安未央宫的皇家图书馆石渠阁,召开了中国大历史里首次“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会议”,史称“石渠阁会议”。
“石渠阁会议”的核心内容是由当年的二十三位大儒,具体讲论《五经》异同,既规范《五经》的学术标准,同时从《五经》中找出基本原理,用以指导人们的日常行为。这次会议的规格非常高,由丞相主持,汉宣帝做学术判定。由汉宣帝做学术判定,担任裁判长,是最高规格,但汉宣帝到会只是听会,并不讲话,大儒们据己所擅长,各抒己见。会期比较长,开了一个多月,大儒们充分讲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最后形成154篇奏章《石渠议奏》。可惜此书已佚失,只是在唐代的《通典》中有部分收存。
公元79年,东汉时期仿照“石渠故事”又召开了一次会议,史称“白虎观会议”,从这次会议的成果《白虎通义》一书中,可以领略到石渠阁会议的基本梗概,既是学术研究的,但更多是以“五经”经典中的要义关照并指导人们的日常生活。比如中国古代的核心价值观“仁义礼智信”,即出于此次会议。
自“石渠阁会议”以后,形成了一个官场传统,官员们深究《五经》的核心内存及相关典籍要义,据此著书立说,以彰显自己的政治认识地位。也就是说,古代官员之间,是以对儒学的研究深浅,较量水平高低的。《宋史·儒林列传》中评价陈傅良,“傅良为学,自三代秦汉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心稽于极而后已”。这样的学术盖棺论定,就是中国古代官场的政治水平定位。
陈傅良的代表著作,《诗解诂》《周礼说》《春秋后传》《左氏章指》,是对《诗经》《周礼》《春秋》《左传》的研究心得,是文化学,同时也是古代政治学范畴的。
陈傅良出身寒微,九岁时父母双逝,在祖母抚养下长大,年轻时在家乡教授私塾,门人弟子众多。中进士后入仕途,最初因刚直不阿屡屡受挫,居要职后仍特立独行,不改初始。《宋史》记载了他的三件事,两次不奉诏,一次哭谏。
“而明年重明节,复以疾不往,丞相以下至于太学诸生皆为谏,不听,而方召内侍陈源为内侍省押班,傅良不草词。”
这一段文字的背后,隐着心酸的宫廷秘史以及奸邪小人的肮脏伎俩,还有陈傅良的大义凛然。
这个故事充满了戏剧性,我先交代一下背景。宋高宗赵构在国家危难之际登基,于1138年定都临安(杭州),成为南宋的首位皇帝。1162年禅位于养子赵昚,是为宋孝宗。1189年,赵昚效行养父宋高宗,禅位于皇太子赵惇,是为宋光宗。但宋光宗赵惇心胸狭窄,而且性格懦弱,又有一位权势欲极旺盛的皇后,对已经禅位的太上皇颇多猜忌,时常以生病为借口不去请安。太上皇和皇帝之间生出嫌隙,致使朝纲不稳。“重明节”是赵惇的生日,按宫廷律制,赵惇在自己生日这一天,必须去太上皇处感谢父恩,丞相以及群臣集体上谏,但赵惇仍称疾不往,并且下旨擢升太监陈源为内侍省总管。陈源人品恶劣,是两君不和的主要挑拨者。
“傅良不草词”,陈傅良不仅拒绝起草给陈源的任命诏书,并且上奏章,慷慨陈词:
“陛下之不过宫者,特误有所疑而积忧成疾,以至此尔。臣尝即陛下之心反覆论之,窃自谓深切,陛下亦既许之矣。未几中变,以误为实,而开无端之衅;以疑为真,而成不疗之疾。是陛下自贻祸也。”
宋光宗见到陈傅良的这番肺腑之言,有所醒悟,准备启驾赴太上皇处,大臣们也兴奋高兴,赶紧朝列于殿上,做好了迎送出宫的仪仗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突发事变:
“书奏,帝将从之。百官班立,以俟帝出。至御屏,皇后挽帝回,傅良遂趋上引裾,后叱之。傅良哭于庭,后益怒,傅良下殿径行。”
宋光宗刚走到大殿的御屏就被皇后挽回,陈傅良上前拽扯光宗衣裾,遭到皇后厉言呵斥。情急之下,他在大殿放声痛哭,皇后更加恼怒训责,陈傅良愤而离殿。《宋史·儒林列传》中的这段记载,将一位刚正老臣的形象鲜活生动地跃然纸上。
《宋史·宦者列传》中对陈源的下场也做了交代,“以离间君亲,乞行诛窜”逐出宫,“其后源等卒听自便”,相当于削职为民。此外还有一句记载,让人读了则有五味杂陈之感,“亿年(陈源的太监同僚)养娼为别业,源在贬所与妓滥,俱与淫媟闻,人疑其非宦者云”。陈源原来是假太监,被罢职逐出宫后,常年生活在一个妓院里。
我们中国的正史史书,司马迁发明的“纪传”体,有一个不太方便阅读的写作特点,分别记述人物和事件,《本纪》述帝王,《世家》述诸侯和特别贡献者,《列传》述大臣及各方代表人物,《书》(《汉书》之后改为《志》)述天文、地理及社会主要领域,《表》述历史沿革序列。此外,还据史家的政治判断,将重点领域人物类编入史,贤臣入《循吏传》,恶臣入《酷吏传》,奸臣入《佞幸传》。皇后序列入《外戚世家》(《汉书》之后改为《外戚传》)。汉代以儒学治国,特别设置《儒林列传》,其他学派弃而不述,是《史记》及中国史书的重要漏项。这样的体例设置,如果想了解一个人物,仅仅读他的传记是不够的。凡入史的人物都是有重要影响的,涉及多个社会层面,比如重要的大臣,在自己的传记之外,帝王的《本纪》中会有涉及,记述社会重要事件的《书》或《志》中也会涉及,还有与大臣关联的人物,比如《陈傅良传》中的上面这两段引文,不读《外戚传》和《佞幸传》,就不会明晓皇后和陈源这两个人物。尤其是陈源的奸佞行径,是陈傅良“不草词”的主要动因。
陈傅良的另一次不奉诏事关大儒朱熹。
朱熹年长陈傅良七岁,是同时代的两位大人物。庆元二年(1196年),朱熹被一位监察御史(相当于今天的监察干部)弹劾。这份弹劾罗织罪状,捕风捉影,既斥朱熹为官不修,为学从伪,还进行人身攻击。“又诱尼姑二人以为宠妾”“家妇不夫自孕”(朱熹长子于1191年卒,指儿媳妇夫亡自孕,意指朱熹扒灰)。《宋史·朱熹传》是这么记载的:“二年,沈继祖为监察御史,诬熹十罪,诏落职罢祠。”这一年,朱熹六十六岁,他看透官场苍凉,身心俱已老迈,对这些肮脏不实指控超然物外,仅仅写了一份《落职罢宫祠谢表》呈上,只谢罪,不申辩。“臣熹言:臣前任秘阁修撰、提举南京鸿庆宫,今年五月十三日已该满罢。至二十七日,伏准尚书省庆元二年十二月札子节文,臣寮论臣罪恶,乞赐睿断,禠职罢祠。奉圣旨,依。”
陈傅良对此坚决不奉诏,不拟草词,并且进言:“熹难进易退,内批之下,举朝惊愕,臣不敢书行。”陈傅良大义直言:陛下您旨意下达后,举朝惊愕,我不敢拟旨。
“难进易退”是陈傅良对朱熹的文化判断。这句话出自《礼记·儒行》,鲁哀公问孔子两个问题,儒者的衣着有什么不同之处么?儒者的日常行为是什么样子?
孔子的回禀中有一段话,“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让如伪。大则如威,小则如媿。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孔子说,儒者的衣着如常人,举止慎重,在大事上谦让,给人倨傲之感。做小事守己,让人觉着不实在。处理大问题如履薄冰,面对小问题一丝不苟,好像心中有愧。让儒者主动给自己争取点什么是犯难的,但放弃些什么比较容易。儒者的日常状态,自谦如无能之辈,儒者大概就是这种样子吧
在陈傅良心中,朱熹就是孔子定义的儒者风范。陈傅良的这个态度吃到了苦果,被列为朱熹一党。“御史中丞谢深甫论陈傅良言不顾行,陈傅良遂出朝提举兴国宫。明年察官交疏,削秩罢。”秩是薪俸,削秩即削职。
四年后,1202年,陈傅良官复原职并获任命“知泉州”,任命为泉州最高行政长官,但他此时早已风轻云淡,请辞不就。皇帝心有恻隐,再授集英殿修撰,进宝谟阁侍制,相当于授予一个终身教授的名誉身份。能让皇帝加封这个荣誉,可以显见陈傅良为人为官的高古与自洁。
“老僧耐得从头问”,文章的这个标题引自陈傅良的另一首诗《登祝融峰喜霁》,录全诗做此文虎尾:
仰止扶藜鬓发苍,恰当风雨暗三湘。
为谁一闢天无际,及我重来日未央。
江过数州多曲折,山缘长亩半青黄。
老僧耐得从头问,问到吴门竟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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