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如何集结读者——关于《金庸作品集》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小说,读者,《金庸作品集》
  • 发布时间:2024-05-12 11:51

  卢敦基

  还在念博士时,应该是一场正经的谈话之暇,金庸先生突然问我:

  “你的儿子喜欢我哪部小说?”

  “《侠客行》。”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当时在读初中,平常还愿意读点书的,但我觉得他没有读完《金庸作品集》。后来才知道,其实他看金庸电视剧更多。

  “喔,你小孩很单纯的。”金庸先生说。

  那场正经的谈话谈了些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这段简短的对话,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金庸先生诞辰百年之际,这段对话又从心底里缓缓泛起,终于成为我今天下笔的主题,那就是:小说如何集结读者。

  当然,小说从写下来印成书开始,是死了,而读者则基本上可以活蹦乱跳。所以论及读者如何甄选小说的很多,很少有人去谈论小说如何集结读者。太学术派头的这里就不征引了,单说金庸所敬重的民国武侠小说巨擘白羽,有一段关于读者与小说的关系就说得很好:

  即同是一人,因年龄长幼之不同,其嗜好亦每每差异,其眼光亦时变换。故儿童喜听神怪故事,《封神榜》《西游记》,多诧为天地间之奇文。马齿稍长,则嗜读武侠小说、侦探奇案矣。情窦初开,《石头记》《金瓶梅》一类之言情小说、性欲文学,多藏诸袖中被底,背大人先生,而私流览。比其成年,入世既深,诸《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辄叹为道人所欲道、言人所未及言。《三国演义》之行谲斗智,至是亦能领略。……是小说之定评,诚难下哉!(《好小说》,见宫白羽《竹心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第261页。)

  白羽说的是一个读者漫长的成长过程。但我们如果将时间定格,来做一个横剖面的打量,大致可以发现,什么样的读者就会偏爱什么样的作品。文学史和作品欣赏大全中的面面俱到和貌似客观公正的态度,在读者这里是基本不存在的。仍以四大名著为例,爱好权谋争斗的酷嗜《三国演义》,喜欢江湖义气同时厌女的非看《水浒传》不可,偏爱神魔奇幻的首选《西游记》,心思细密的过来人才看《红楼梦》呢。

  当然,读遍四大名著的人太多,兼爱几种的也不少,但让他们做一个自己偏爱的排序,想来他们也不觉得太过为难,毕竟主导性的倾向非常明显,尤其骗不了自己,而且此时此刻也无须自我欺骗。所以我们年轻时结识朋辈,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向其提一个问题:“你喜欢哪一本书?”如果恰好对上了,真正欢喜迥异寻常,意气飞扬,嗜酒的此时甚至可以对饮三百杯。今日所谓的阅读社交,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吧。而由此打开观察世界的另一扇门窗的,也不计其数。不管怎么说,一句话,是什么人读什么书,多少表达了相当的真理。

  在我日常的生活中,由于与金庸先生有那么一段就学的日子,朋友们,尤其是新闻界的朋友们就会提一个看起来最顺理成章的问题:“你最喜欢的金庸小说是哪部?”他们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却也有点意思,但每次都问得我嗫嗫嚅嚅,张皇失措。我在读博以前已经写过《金庸小说论》这么一部书,对《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飞狐外传》《侠客行》《笑傲江湖》《鹿鼎记》等都十分喜欢,也难分其间的高下。从技术上看,每部小说确实都有自己的优劣长短,所以只能从一个角度强行为自己开脱:本人干的是文艺批评,文艺理论的教材上一直强调评论者要跳出个人的局限去评论作品,这是大学一年级时学到的原则,所以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正常。类似的最后一幕场景就发生在今年的元月,距我下笔写这篇文章时仅一月有余。

  仅仅在这一个来月的时间中,我突然明白了“你最喜欢哪一部书”这个问题对于金庸作品的特殊意义。简单地说,流传到今天的许多优秀文学作品,以及当下每时每刻仍在生产的文学作品,基本上与某一类读者相当地对应。也就是说,特定的作品决定着读者,同时特定的读者也决定了其对作品的选择。而在金庸,问题变成了“作品如何集结读者”。正是这一关键的转变,才使金庸武侠有了如此广大的遍布全球华人圈而且正在努力外溢的读者群。

  在传统的情境中,由于生产力的低下以及由此造成的知识的昂贵,有时会发生“一篇盖全朝”的奇妙状况,如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当得起这样的称誉。成功的作家则可以建立一种独特的、辨认度很高的风格,借此得到特定读者的喜爱,所谓“初唐四杰”“唐宋八大家”等等,皆属此类。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仍有“一本书主义”,意谓一生只要认认真真写好一本书,就能得到读者的钦敬和社会的认可。当然,历朝历代特别是到了民国时期,也出现过一些擅长众体、作品丰富的作家,但我觉得大多数也限于某种独特鲜明的风格。

  纵观中国两千多年,能跳出这个日常圈制的,恐怕只有司马迁和鲁迅。司马迁主要被公认为史学家,此处不便详论。鲁迅则以一己之力,创建新文学短篇小说之法门,《呐喊》《彷徨》两部小说集,各呈其妙,揭示古老传统与现代社会纵横交错的种种复杂状况,而后来的《故事新编》横空出世,竟然言及了信息社会中乌合之众的思维和举止的一些后现代特征,宛如司马迁早已说出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奥秘一般。同时让人五体投地的是:他的散文《朝花夕拾》,堪称白话文学中“忆旧经典”;而散文诗《野草》,迷离恍惚,寓意深沉,更可充现代诗的范本;而杂文已成为他的平生标识,一刀一剑,所向披靡,虽亦有过当之处,但毕竟为时代利器。偶尔写的旧诗,亦为老派文人叹为此老竟无所不能。引以为憾的,应该只有未作的长篇小说了。这样,在喜爱鲁迅的读者群中,就有各种各样的人群:有些人仅喜欢他的某一种或几种体裁,有些人偏爱他的某种风格。但当这些人集合在一起时,就构成了一个空前的读者群。

  现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读者群最为壮大的就是鲁粉和金粉。只是两人极为类似当然又有所不同。

  我个人一直将金庸《射雕英雄传》定为他的武侠代表作。此举许多同道也许并不以为然,但我自己也经过了多重考虑。首先,它是金庸第一部真正成功的作品,在此之前的《书剑恩仇录》只能说是娇莺初啼,得人赏爱,但毕竟稚嫩一些,多方面看均可视为试水之作,随之而来的《碧血剑》则更为逊色。到《射雕英雄传》,金庸才能以独自面目自成一家,面对往昔的名家昂首挺立,毫无愧色。其次,继还珠楼主有意识地将整个中国变成武侠活动的舞台在增加作品可看性的同时援引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金庸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新的武林体系——东、南、西、北、中,保持了武林的全国性舞台但简化了还珠楼主的程式,直入读者的记忆,一时间此模式泛滥武侠界。再次,在进入热兵器时代如王度庐开始将传统武术视为不堪的情形下,如何让武侠小说中的“武”发展到让当下的读者接受并喜欢,金庸创造性地将内、外功融为一体,划分内功修炼层次,以内御外,并吸收文艺新形态的诸种手法,让武功打斗重焕光彩。当然,最后一点,如郭靖这样的一个男主人公,自幼备尝艰辛,天性方正,直道而行,虽不甚聪慧但毅力坚韧,又不花心,忠于爱情,天生的一副侠义面孔与心肠。所以在我看来,《射雕英雄传》不能不作为金庸武侠小说的代表作,置身于中国武侠小说史上更是恰如其分,毫无违和之感。

  当然,接着再读金庸小说,关于主人公的疑惑总会油然而生。别的不谈,就论“射雕三部曲”,为什么《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就是一个调皮捣蛋鬼?为什么连郭靖、黄蓉两位盖世大侠都没法教育他?更为生气的是,他凭什么美女见一个撩一个,弄得人家芳心暗许自己却置身事外,枉添情海多少波澜?这样的浪荡子又怎当得起大侠之名?我自己初读时颇不喜此部小说,写书时直斥为金庸长篇中的败笔。也是后来前往高校给青年学子讲课,发现喜爱《神雕侠侣》的不计其数,才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褊狭,终于在多年后推翻了自己当初观点。是的,金庸是极少见的能够超越前人以及自身的大作手。绝大多数作家(武侠作家尤然)在写出了自己的一个模式取得成功后,自觉不自觉地总是反复延续,一方面固然是他找到了成功之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没有办法再行创新,他的大脑再也没有能力让他跨出自己设定的藩篱而且再次成功。这是99.99%以上作家的宿命,唯独金庸不然,他在郭靖、杨过之后可以新写一个张无忌,平生以善待人,毫无主见,身如浮萍,四处漂泊,却也学会绝顶武功,在光明顶力挫群雄,成为一代教主。习惯了杨过的读者,相信读到此书又会一脸惊讶。以前通常说传统长篇小说是人物的艺术。人物的多样性固然是作家的基本功,因为每一部长篇小说当然需要许多人物,但一人一生创作多部长篇小说而且每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角又都能立于传世之林,恐怕也只有金庸一人。“射雕三部曲”的主角是如此,后来的萧峰、令狐冲、狄云、石破天等等,也莫不如此。我再也忘记不了我读《鹿鼎记》时的手足无措,完全不能接受韦小宝这个小流氓在书中显示的主角状态,总希望他能遇到一个明师大侠脱胎换骨。直到读了五分之一的篇幅发现陈近南对他也没什么大用后,彻底失望,调整心态,才喜欢上了这个与先前的大侠截然不同的男主角,而且发现金庸武侠至此又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总结一下上文,我的意思是,一个读者可能喜欢整部金庸作品集,但有相当一部分却是可能喜爱他笔下的某一主人公。这种状态,换一个名称就叫“我最喜欢的一部金庸小说”。许许多多的“我最喜欢”加在一起,才集结了极为庞大的读者群。这才是文学大师最根本的标志。六神磊磊说金庸,印象中写《笑傲江湖》极多,他也亲口告诉过我,他最喜欢的金庸小说就是这一部。而我自己,到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最推崇他的不固步自封,自破模式,不断创新,在此基础上广泛集合了各种类型的读者。这是极少极少文学大师才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为我所常有:鉴于我与金庸先生的师生关系,总有一些新友旧朋会直接对我说:“我就不爱看武侠小说。”他们的本意,很可能是想挑起一场武侠小说究竟有没有价值的辩论。对此我一直不曾应战。《红楼梦》据说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了罢,《红》粉中也有推为世界第一小说的,今天的中文系学生不少未曾通读甚至没读,短时期看,却也未曾动摇《红楼梦》一书的名著地位。再说人生一场,除了与文字有关的专业,文学实为余事,文学只有对文字爱好者才有意义。此说虽于胸中酝酿多时,却从未宣之于口。这里权当结语首次道出,觉也允当。

   2024年2月5日-8日,写于金庸诞辰百年之际

  【责任编辑 傅炜如】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