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胡情结

  文/ 陈丽君

  父亲的二胡独奏在亲朋好友中是出了名的,很多亲戚来家里做客时都会问他一句:“您老的二胡技艺最近肯定又精进不少吧?”父亲每次听到这句话,便会喜滋滋地把二胡从箱子里拿出来,得意地在客人面前展露一番。只见他随意挥动两下琴弓,那曲调中的山瞬间变得雄伟起来,水流动起来,万马也奔腾起来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曲子是《良宵》,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却不经常拉这首曲子。只有在每年的中秋月圆及除夕之夜,他才会边拉二胡,边摇头晃脑地把《良宵》的谱子唱出来。每当这时,这个平日里严肃、刻板得让人不想靠近的父亲,竟能给我们带来怡然自得之感。多年后,当我和母亲谈及此事时,她告诉我,《良宵》是我祖父生前最后一次演奏的曲子。

  记得小时候,每当一首曲子结束,父亲就会意犹未尽地拉着我们兄妹,给我们讲解曲中每一段所蕴含的乐理。比如,在《良宵》中,第一段主旋律流畅、浑厚如歌;第二段旋律明亮,激情有力;第三段旋律昂扬、华彩多姿。作者通过轻盈柔和、洒脱自如的旋律,生动描绘了他与友人欢叙守岁、共度良宵的愉悦心情……

  那时,我们几个孩子一心只想出去玩,对音乐并不上心,但迫于父亲威严的压力,只能似懂非懂地对他拍手叫好。然而,父亲根本不在意我们有几分真诚,他只是把架势拉开,双眼眯起来,继续沉醉在音乐世界中。

  后来,因家中遭遇了一些变故,先有祖母去世,旋即三伯父也在短短不到1 年的时间里追随祖母而去,再加上那段时间父亲的工作也颇为不顺,是以我们经常能在明月高悬的时候,听到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拉着刘天华先生的作品《病中吟》。《病中吟》又名《胡适》因与人名偶合,遂改名《安适》,曲名即“人生向何处去”之意。相传在1915 年,作者遭到失业、丧父等打击,积郁成疾,病中想拉二胡以遣愁绪,却被亲友视为不务正业。他感到处境艰难,前途渺茫,继而在此种心境下,创作出这首《病中吟》,把当时郁郁不得志的心情,逆境中的挣扎和走投无路的痛苦,都倾注在曲中。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整日拉这首曲子时,心里都在思索着什么,是对祖母及三伯父去世的无法释怀?是对未来的忧患?还是对生命无常的感伤?我只知道,多年后,当我历尽人世沧桑,再次于午夜时分静静聆听这首曲子时,才发现这并不是一首绝望的悲歌,而是作者在通过音乐的时而幽咽微吟,时而激愤高歌,时而深情倾诉,时而呻吟叹息,将那所期待的、感人至深的内心独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尤其当音乐发展到顶点时,旋律忽然中断,情绪急转直下,12 度的下行滑音造成一种回肠欲断的悲恸效果,全曲在宛如痛苦呻吟一般的颤音中结束,似乎回答了作者在标题中提出的人生是否“安适”的问题。

  再后来,当我们兄妹几人的生活皆已安定了下来,父亲经常拉的曲目就开始趋向舒缓与平和的类型。例如:那富有诗意的,表达对大自然热爱的《空山鸟语》;曲调较多在明亮音区进行,更为活泼流畅,舒展宽广,使听者感觉明媚春天正在走近的《寒春风曲》;还有刘天华先生在月下纳凉,不禁触景生情,信手拿起二胡望月抒怀的那首《月夜》。这些曲目都有着连绵不断及一唱三叹的特点,是以更具月白风清的意境。每当这时候,我望着父亲那日渐霜白的两鬓、气定神闲的姿态,就不禁想起唐代诗人刘方平的诗《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如今,父亲在他的那个小圈子中已经拥有了不少“粉丝”,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跟父亲学个一星半点儿,每次他都乐呵呵地耐心指导着。但我知道,父亲最想教的是我的侄子们,他希望他们能好好研习这一门乐器,长大后帮他完成自己此生无法再完成的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二胡演奏家,端坐在华丽硕大的舞台上,演奏一曲曲人间清欢与悲欢离合。

  然而,令父亲想不到的是,我的侄子们似乎并没有遗传到他的音乐天分,他们在练习了一段时间最枯燥的基本功之后,纷纷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并对父亲说:“爷爷,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吧,到时候我们一定好好跟您学!”而父亲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慈爱地摸着他们的头说:“好!等你们长大点我再教。”

  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啊,心中又哪里有真正的超脱沉静?纵然饱经忧患,亦是“心犹未平”!

  ( 编辑 耿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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