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忧伤,人静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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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8-03 17:35
朱伟
贝多芬死于1827 年3 月26 日,我读莱布雷希特的《音乐逸事》(盛韵译),其中说到贝多芬临终时,只有胡腾布莱纳在身边。胡腾布莱纳是传说中毒死莫扎特的萨列里的学生,比贝多芬小24 岁,是贝多芬的崇拜者。当时雨雪中电闪雷鸣,“当那声令人震惊的响雷爆炸时,他突然从胡腾布莱纳的手臂中抬起头,庄严地伸出右臂——‘好像一位在指挥军队的将军’。但只是一瞬,手臂很快就垂下了”,颇具戏剧性。之前读英国加迪夫威尔士大学音乐教授大卫·温·琼斯的《贝多芬传》,引用了罗森鲍姆(无法找到译名对照)的日记,同样记载那天风雪中有可怕的三声惊雷。贝多芬逝世时接近傍晚18 点, 他死后第三天举行了葬礼,圣诗班演唱的《求主垂怜》改编自他的长号四重奏,乐队演奏的葬礼进行曲改编自他的《降A 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可据我了解,贝多芬编号作品中并没有长号四重奏,降A 大调奏鸣曲有两首: 第12 号, 作于1800 ~ 1801 年间;第31 号,作于1821 年。
贝多芬的死因,一直不断引起好事者们的兴趣。先是根据遗体解剖结果,认为是肝硬化引起腹水与脏器衰竭。然后认为是梅毒,说他的耳聋与晚期并发症,都与梅毒症状接近,而他也确实经常嫖妓,也查到了医生曾给他开过的药方。再然后即从他遗留的头发中,分析他死于慢性铅中毒,有人说是因吃了过多被污染的鱼——他习惯于一人在维也纳小酒馆里喝酒、吃红鲱鱼以消磨孤独的夜晚。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在我感觉中,他一定因为过多情感在音乐中的付出,损耗了所有脏器关系,它们似乎都因那强悍的音乐的诞生而严重错了位,由此带来整个生命机能丧失平衡——这种解释当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在我读过贝多芬的几本传记中,写得最好的是大卫·温·琼斯的,最不能忍受的则是德国人菲利克斯·胡赫的,那是一部通过他的想象力叙述的小说,我最无法容忍那些虚拟的对话。按大卫·温·琼斯《贝多芬传》中的记载,贝多芬最后的居所是维也纳的“西班牙人黑屋”,这是西班牙本笃会教士的居所。他最后的作品,是编号第135 的《第十六号弦乐四重奏》, 完成于1826 年10 月、他弟弟的居所格奈辛村(Gneixindorf) 中, 他是陪着决心挣脱他的束缚而自杀未遂的侄儿卡尔到的那里。贝多芬当时给他的出版商写信说,这里很像他的故乡。他说,“我如此深切地渴望再见到它,我年轻时代就离开了那里”。大卫·温·琼斯的传记中还说,贝多芬作完这首四重奏,下一步计划是一首弦乐五重奏,为此专门裁纸订了一本24 页装在口袋里的小本,但记下的乐思,却只用了其中的六页。12 月1日,他带卡尔回维也纳,在途中染上风寒,开始卧床不起。从12 月到次年2 月,因为有严重腹水,他连续四次做穿刺引流,受尽折磨。
在负责料理贝多芬后事的辛德勒与布罗伊宁描述中,贝多芬落魄、病态又神经质,这些描述决定了最后的贝多芬的基调。但我读贝多芬书信集,听他晚期作品, 却找不到这种暗淡的感觉。贝多芬的书信集,目前由杨孝敏先生翻译出版了一个选本, 其中1827 年3 月14 日真正由他自己写的最后一封是给莫舍莱斯(IgnazMoscheles)的,莫舍莱斯也是萨列里的学生,曾帮他编写歌剧《费岱里奥》的钢琴谱,当时定居在伦敦,两次指挥了他的《第九交响曲》。这封信上,贝多芬说他已经做了第四次穿刺,可能还要做第五次。他说:“假如这种情况还要继续很长一段时间,我能指望什么?我能怎样呢?当然,残酷的命运已经降临到我头上,然而我服从命运安排,仅祈求上帝以主的名义注定。”“主将赋予我力量去承受我的命运,无论它多可怕,我谦恭地顺从上帝的旨意。”在这两段话中有两句译文令人无法读懂:“只要我必须忍耐活着的死亡,我就可能免于贫困。”说明目前的翻译很不可靠。
以这封信的内涵去体会贝多芬最后的《第十六号弦乐四重奏》,会有极丰富的感受。在贝多芬晚期四重奏中,这首作品篇幅最短, 演奏时间仅二十多分钟, 与作于1823 年的前一首第十五号比,篇幅只有它的一半。这首四重奏共四个乐章,我把前两个乐章看成一个整体,这两个乐章的速度,分别是稍快与极快。第一乐章,很容易听到在围困他的悲剧氛围中苦苦突破的努力,你可理解这桎梏是无法解脱的病痛,也可理解是他感觉到死亡正在逼近。这桎梏左右缠绕突破不得,在它的限制中竭力而悲哀,这是突出此曲悲剧性的常态诠释。但我喜欢将其中的舞蹈性听成精神的轻盈在突破桎梏中的喜悦,基调就变成暖色。第二乐章越来越快的速度,就变成以最后能用尽的越来越强的生命能量,展示一种最后绚丽的生命竞技,在被痛苦浸透中变成特别洒脱的迷人。
第三乐章,如歌的平静的很慢的慢板,是一种转折。一般诠释,无非是人生悲剧的沉思中展示——一种疲惫,累了,又有一种浓到化不开的人生依恋。但如将悲剧推到远处做背景,将他音乐中一直不断在强调的感恩境界做近景,就可将这个乐章听成为迎接终极的宁静中的美丽幻想。最后的第四乐章,本身就提供了一种复杂性。这个乐章贝多芬原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标题,其中又有“一定要如此吗?”“一定如此”的提示,带来理解中的众说纷纭。我将它听成对人生的疑问与这种疑问的最终解决。该乐章开头“一定要如此吗?”所展示的凄厉呼喊着的动机与粗暴的反复和弦,明显是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感觉,但“一定如此”则是他精神的舞蹈过程,这种解决先以大提琴出现的第二主题为标志,最后结尾,这主题变成美丽的拨奏,没有忧伤,人静曲终,贝多芬一生就变成一个完美而回味无穷的句号。
(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