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那时候, 是五月, 桐花在一夜之间, 攻占了所有的山头。历史或者是由一个一个的英雄豪杰叠成的, 但岁月对我而言, 是花和花的禅让所缔造的。
桐花极白, 极矜持, 花心却又泄露些许微红。我和我的朋友都认定这花有点诡秘——平日守口如瓶,一旦花开, 则所向披靡, 灿如一片低飞的云。
车子停在一个小客家山村, 走过紫苏茂生的小径,我们站在高大的桐树下。山路上落满白花, 每一块石头都因花罩而极尽温柔, 仿佛战马一旦披上了绣帔, 也可以供女人骑乘。
而阳光那么好, 像一种叫“ 桂花蜜酿” 的酒, 人走到林子深处,不免叹息气短,对着这惊心动魄的手笔感到无能为力, 强大的美有时令人虚脱。
忽然有个妇人行来, 赭红的皮肤特别像那一带泥土的色调。
“你们来找人?”
“我们——来看花。”“ 花?” 妇人匆匆往前赶路, 一面丢下一句,“ 哪有花?”
由于她并不求答案, 我们也噤然不知如何接腔, 只是相顾愕然。如此满山满林扑面迎鼻的桐花, 她居然问我们“哪有花”。
但风过处花落如雨, 似乎也并不反对她的说法。忽/ 张晓风
然, 我懂了, 这是她的家,这前山后山的桐树是他们的农作物, 是大型的庄稼。而农人对他们作物的花, 一向是视而不见的。在他们看来,玫瑰是花,剑兰是花,菊是花,至于稻花桐花,那是不算的。
使我们为之绝倒发痴的花, 她竟可以担着水夷然走过千遍, 并且说:“ 花? 哪有花?”
我想起少年游狮头山,站在庵前看晚霞落日, 只觉如万艳争流竞渡, 一片西天华美到几乎受伤的地步, 忍不住转身对行过的老尼说:“快看那落日!”
她安静垂眉道:“ 天天都是这样的!”
事隔二十年, 这山村女子的口气, 同那老尼竟如此相似,我不禁暗暗嫉妒起来。不为花而目醉神迷、惊愕叹息的,才是花的主人吧?对那大声地问我“ 花? 哪有花?” 的山村妇人而言, 花是树的一部分, 树是山林地的一部分, 山林地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生活是浑然大化的一部分。她与花可以像山与云,相亲相融而不相知。
年年桐花开的时候, 我总想起那妇人, 那位步过花潮花汐而不知有花的妇人,并且暗暗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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