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差钱”的干姐姐为何只借钱不还钱

　　文｜方圆记者 黄莎 通讯员 杨可琛 王秋璇

　　出于对干姐姐的信任，这两笔借款都没有打借条。冯瑎觉得，干姐姐有急事，自己能帮就帮，何况干姐姐也是带着自己挣钱的

　　海虾繁殖场、茶叶店、台球厅……这几年，冯瑎被干姐姐江春文带着逛了好多地方。干姐姐称她家里有好多生意，这遍布北京各区的门店，都是她家和别人一起经营的产业。

　　一开始，冯瑎只是感慨江春文所做的生意涉猎行业广，但渐渐地，他也有了些疑惑：为何每次干姐姐向自己介绍门店情况时，都避着人说话？为何和工作人员既没有眼神接触，也没有几句寒暄？这些店面的工作人员，真的认识江春文吗？

　　遇到“贵人”

　　冯瑎是北京市一家高档物业公司的维修人员，干姐姐江春文是他在做维修工作时认识的一位特别的“业主”。

　　2020年1月，冯瑎在一次上门维修时认识了江春文。几个月后，江春文又联系冯瑎帮自己搬家，住处换到了对面小区，但小区物业仍是冯瑎所在的公司负责。之后，冯瑎经常能在小区巡视时碰到江春文，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络了起来。

　　有次碰面时，江春文察觉出冯瑎精神状态不太好，冯瑎便向她倾诉，说自己有笔贷款还不上了，银行一直在催债。江春文听后特别热心，表示她能帮忙问问，或许能找到人脉从中周旋。

　　过了几天，江春文联系冯瑎，麻烦他到家中和自己的丈夫梁茂材一起铺壁纸。在忙碌的间隙，江春文透露称，自己家在北京市西城区西单有房，还有四合院等房产。除此以外，家中还有多位亲戚任职高官，有当部长的，有当省长的，有在军队的……冯瑎所在物业公司负责多个高档小区，他也发现江春文在这些小区有好几个住处，他觉得江春文这样的富贵人家有如此家庭背景倒也不稀奇。

　　而让冯瑎觉得难得的是，江春文居然特别关照自己。江春文告诉冯瑎，觉得他人不错，又都是北京人，想认他当干弟弟，冯瑎同意了。

　　冯瑎从小就不在亲生父母身边，由爷爷抚养成人，缺少亲人的关爱。而江春文像姐姐那样关心自己，有时还会喊自己到家中吃个便饭，冯瑎觉得这是遇到贵人了。

　　2020年11月15日，江春文突然给冯瑎打电话，语气非常着急，称她丈夫梁茂材在福建开了个海沙厂卖海沙，但因为厂内股东打架，梁茂材想收回股东的股权，缺20万元资金。江春文称这笔钱20天之内就能归还，如果逾期就让梁茂材给冯瑎海沙厂的股份，并承诺每个月能分红。

　　两天后，冯瑎拿着一张20万元的存单，开车带着江春文去银行取了钱。

　　2020年11月30日晚上，江春文又给冯瑎打电话，说有一笔地产生意要预支一笔钱，手上没那么多现金，想借30万元。江春文还说，这笔生意做完，钱款可以翻一番。于是，冯瑎又到银行取了30万元给干姐姐。出于对干姐姐的信任，这两笔借款都没有打借条。冯瑎觉得，干姐姐有急事，自己能帮就帮，何况干姐姐也是带着自己挣钱的。

　　这两张共计50万元的存单，是冯瑎的爷爷攒了一辈子的钱，专门留给孙子的。或许也是知道这笔钱的重要性，冯瑎借钱一事并没有告诉年迈的爷爷。

　　然而，等到约定的还款时间，江春文却表示“你姐夫跟海沙厂没结账，结了账再给”。而30万元那笔借款，则是说这笔地产生意所涉及的楼产权有点问题，还没卖出去。

　　每次冯瑎找江春文要钱时，这位干姐姐都会积极回应。她常常发一串又一串的长语音，言辞恳切，好声好气。而江春文每次抛给冯瑎无法还款的理由，都有其合理性，让他无法拒绝。

　　有一次，江春文甚至当面给海沙厂“老板”打电话催款。冯瑎有些疑惑，不是说梁茂材是海沙厂老板吗，怎么还有一个“老板”？但冯瑎没有细究，只是事后才隐隐觉得不对劲。

　　江春文还总是站在冯瑎的角度，很为他着想，话里话外透露出的都是她更信任弟弟，是梁茂材对她有所隐瞒。她告诉冯瑎，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要钱，哪怕找其他人借钱也想尽快把钱还给弟弟。

　　一张结婚证暴露干姐姐真实身份

　　除了关心冯瑎以外，江春文对冯瑎的家里人也很上心。有一天，冯瑎和江春文聊天时提到了自己的舅舅于阳德，说舅舅已经退休了，想找个环境好的地方租套房子生活。江春文听闻，直言租房哪有买房住起来舒服，自己丈夫有人脉，可以帮他以低于市价的价格买到房子。在冯瑎的牵线搭桥下，于阳德夫妇认识了江春文夫妇。

　　江春文带着于阳德夫妇去了几个售楼处，详细了解对方的购房需求。最终，他们敲定了一个小区，江春文表示梁茂材认识这个小区开发商的股东，还认识住建委的人，可以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下这个楼盘里的保障房，但需要30万元的好处费。

　　至于好处费具体会给到谁，江春文嘴里从来不说全名，只说姓氏。冯瑎想知道得更详细时，江春文会让他“别打听了，跟你说不明白”。

　　对于江春文的说辞，冯瑎有着十足的信任，这与她之前所展现的“人脉”有关。江春文经常提及，梁茂材替很多朋友办成过很多事情，同很多人有生意往来，朋友也多。江春文还带着冯瑎去看过很多她朋友的“生意”。言语间，怎么看都是“不差钱”的人。江春文愿意费心思为自己疏通关系，冯瑎一家也很感谢她。

　　房子确定下来后，江春文表示剩下的购房手续也一并由梁茂材处理。于阳德夫妇给梁茂材分两次转了180万元。

　　梁茂材曾经带来过一份通知，称之前开发商承诺要送的阳台因为政策变化，需要补50%的钱款。梁茂材要求于阳德在这份通知上签字、按手印，于阳德虽然察觉到这份通知既没有公章，也没有留联系方式，但还是带着疑心签字、按手印了。

　　过了没几天，梁茂材又电话告知，这个房子是他通过关系买来的，没有正规的手续，需要补交21万余元，还保证补交的购房款会算在总购房款中，之后也可以正规办理房产登记。

　　梁茂材的“一条龙”服务还包括装修。2021年9月23日，梁茂材推荐于阳德夫妇加钱进行精装修，表示提前办理精装修手续，会比之后单独办便宜30%。9月26日，梁茂材和江春文带着装修效果图到于阳德家中沟通装修的情况。次日，装修预算单也整理出来了，梁茂材称装修的总价是11万余元，如果再给1万元好处费的话能加快完工的速度。之后，梁茂材还根据装修效果图里的详细数据，推荐他们加价4000元购买定制的冰箱，免得日后买不到合适的。

　　无论是买房还是装修，梁茂材提供的报价都有零有整的，看起来很正规。但于阳德多次问及何时能拿到购房合同、购房发票，何时能交钥匙，梁茂材却一直推脱。

　　由于于阳德夫妇知道，这房子是托关系低价购入的，所以后续手续办理等过程频频出现问题，他们也表示理解。在梁茂材的明示暗示下，于阳德夫妇后续仍继续投入“好处费”来解决各种问题。

　　有时候于阳德给梁茂材发消息希望他帮忙解决问题时，对方还表示自己正在与这个楼盘负责人或者住建委的人吃饭，稍后再答复。

　　拖延了一段时间，于阳德等人也着急了，想直接到所谓“饭局”的地点堵人。他们也确实见到梁茂材了，只不过不知道梁茂材也是临时赶到那里的。他从别的入口进，装作刚结束饭局的样子，手拿一份伪造的文件出门，好像真的通过人情往来把事情解决了。

　　到了2021年秋天，江春文仍然没还一分钱，冯瑎借钱的事也被家里人知道了，让他一定得去找江春文写借条。同年11月，江春文写下了一张借款额度为50万元的借条。然而，还没等冯瑎拿着借条去起诉，他发现了干姐姐更多的问题。

　　江春文曾经将两个编织袋的东西寄存在冯瑎家，东西放在家中后冯瑎也没有打开过。直到2021年底，为了清理蟑螂，冯瑎打开了编织袋，发现里面除了衣服，还有江春文的结婚证。

　　结婚证上的照片确实是江春文和梁茂材，然而证件上江春文的名字却不是冯瑎平日里称呼的，与干姐姐所写借条的署名自然也不一样。

　　为此，冯瑎质问江春文，为何借条留下的姓名、身份证号码、联系方式都是假的，对方则表示怕他用真名去查信息，或者去法院起诉。

　　尽管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江春文欺骗了自己，但太多的证据摆在眼前，太多疑点解释不清，冯瑎之前在银行贷的款也早已逾期，催缴越来越急，冯瑎终于选择了报警。

　　更多受害者出现

　　2022年4月28日，冯瑎向公安机关报案，犯罪嫌疑人江春文于同年6月25日被抓获归案。

　　案件进入审查起诉环节后，北京市石景山区检察院承办此案的检察官赵广静在一次询问冯瑎时，冯瑎提到自己在江春文家给她现金时，在场的还有江春文的丈夫梁茂材，梁茂材对江春文的说法不断附和，称自己的海沙厂最近确实急需资金。

　　冯瑎的说法让赵广静立刻想到，此案可能涉及共同犯罪。随着追查的进一步深入，这位“富豪子弟”梁茂材的真实面目逐渐清晰。江春文被警方抓捕“失联”后，也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他们的证词也证明了梁茂材在这些诈骗案中所发挥的作用。2023年11月24日，梁茂材被抓获归案。

　　原来，冯瑎这位干姐姐，从2004年起便有多次盗窃罪的前科劣迹，之后“转行”当骗子，骗的人不仅有冯瑎和于阳德夫妇，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

　　他们能骗成功也是基于所有接触的人，都相信他们夫妇“人脉很广”。受害者被骗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投资借款，有的和拆迁相关，有的和孩子上学有关，有的是想要北京车牌。在梁茂材的嘴里，只要是认识政府的高官，“这些事情都可以运作”。

　　实际上，梁茂材很少“主动”提出帮助。梁茂材只是在日常的接触过程中透露出自己既有“关系”又有钱，还做了很多生意，让大家觉得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因此，有需求了大家便会想到梁茂材，继而掉进他的陷阱里。

　　但受害者的投资是不可能回本的，请托的事由也总归办不成。“拖字诀”已经顶不住时，梁茂材他们便拆东墙、补西墙，在下一个受害者的钱里拿出一小部分还上，营造一种“尚未跑路”的感觉。或者，由江春文出面，将责任推给梁茂材，称自己也很着急，联系不上梁茂材等，甚至江春文还非常有“担当”地写过一个条款，表示如果还是找不到梁茂材，他收下的钱由江春文来承担。但这样的条款不过也是拖住受害者的方式之一罢了，江春文从来没有任何“还钱”的实际行动。

　　江春文也确实从未同受害者失联过，线下还能常常见面，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受害者直到江春文被抓，联系不上了才认清这对夫妇的真实面目，继而到公安机关报案。

　　梁茂材到案后如实供述道，他向别人承诺的能用“关系”解决的事情，一概都办不到。他根本就不是大老板，父母是普通的农民，也没有亲戚任职高官。梁茂材拿到手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在境外赌博网站上赌博了。

　　而江春文却总有很多“委屈”的辩解。在提讯时，她告诉赵广静：“我是出于好心，觉得梁茂材有这样的人脉可以处理这些事情，我都是为了他们好。只是我没想到他没有这样的能力，结果害了我的朋友和家人。”

　　实际上，江春文非常清楚，自己的丈夫已经染上赌瘾多年，夫妇二人均没有正当收入来源，平日里的开销全靠行骗。当赵广静将相关的证据摆在她面前时，江春文无法反驳，便装作一副很委屈、不知道该怎么表述的样子，称“无论如何你们都不会相信我”。

　　无论江春文表现得多么“无辜”，他们夫妇因诈骗给受害者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

　　在梁茂材夫妇所骗的受害者里，有江春文的亲姑姑和姑父。他们虚构自己能通过请托他人，帮姑姑一家办理拆迁补偿房屋等事由骗了数十万元，之后又虚构帮其申请公租房，诱骗姑姑将房产多次抵押。以至于到了后期，不仅承诺的拆迁补偿房屋不见踪迹，抵押的房产也被迫低价售出，用于偿还多次抵押贷款的本金和利息。姑姑本来已退休，现如今60多岁了，每天仍要打两份工来支付所住房屋的租金，儿女也多有埋怨，家庭关系很是紧张。

　　而冯瑎要承受的痛苦更为直接，他太后悔自己识人不清了。爷爷省吃俭用留给自己的血汗钱被江春文一家大手大脚地消费。他们租住豪宅、租用车辆，甚至宁愿给儿子买奢侈品衣服都不愿意把钱退还给冯瑎。

　　冯瑎最后也没能将此事瞒住爷爷，89岁的爷爷身体本来就不好，听闻此事后没多久就离世了。亲人的逝去，让冯瑎想过割腕自杀，但冯瑎觉得欺骗他的人还没得到法律的处罚，他得亲眼看到他们付出代价。

　　2024年2月19日，公安机关将此案移送至石景山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经审查，2017年至2021年12月，梁茂材、江春文虚构因海沙厂股权回购、可以请托他人帮助办理拆迁补偿房屋等事由，骗取10名被害人共计627.7万余元。2024年3月29日，石景山区检察院以梁茂材、江春文涉嫌诈骗罪提起公诉。

　　5月7日，石景山区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以诈骗罪判处被告人梁茂材有期徒刑十四年，罚金14万元；以诈骗罪判处被告人江春文有期徒刑十二年，罚金12万元；责令二被告人共同退赔被害人所有损失。（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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