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稅與卡子稅(上)
- 来源:澳门月刊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勺子稅,卡子稅,作用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4-12-13 20:00
寫這篇文章的直接動機是被盧麒元的“直接稅”呼籲誘發出來的,以“勺子喻”“卡子喻”作個知識鋪墊,為盧麒元幫腔之余,最根本的,還是要說我的“文化決定論”。什麼是文化決定論?美國和中國不一樣,不是因為美國的制度與中國的制度不一樣,而是因為美國人與中國人不一樣。這就是文化決定論。講文化決定論,最好的辦法是講史例,我先後講過先秦儒法之爭的史例,講過五百年歐洲狼群大進軍、亞非拉羊圈大開發的史例,講過近代中日文化分野的史例,甚至還講過日本印度垃圾分類的史例等等,講得最多的,當然還是中國自身尚文弱國的史例,今天,再講一個:從稅制的國際比較看文化的決定作用。
說到直接稅,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美國那一年一度的全民大報稅,那玩意兒中國確實玩不了,於是就有人拿這個唬人,說中國不能大搞直接稅,而盧先生則大聲斷喝:我說的不是全民大報稅,而是富豪大報稅!
新中國“主張積極的思想鬥爭”,到了改革開放,由“不爭論”壓迫而出的敏感詞躲避,將道路之爭轉化成了支離破碎的政策之爭,從“鳥籠”議到“冰棍”說,也很熱鬧。雖然不能算是百家爭鳴,至少是“兩家爭鳴”———每個話題背後隱含著的,其實仍然是那個針鋒相對的“兩條道路”之爭。此番盧麒元先生為直接稅鼓與呼,仍然不外乎此一意識形態大背景,小話題裡透著思想家骨子裡的大立場。
不尋常的是,此一鼓呼,並未常規性地引來主流學界的針鋒相對,也未引起官方的政策反應。公知不說話,公家不辦事,“兩公”都悶著,冷態度,任憑盧氏那邊廂一隻嗓門大聲疾呼,都裝聽不見的。
以往面對左翼學界發出的聲音,公知界的傳統辦法是到美國的思想武器庫裡找件現成的武器懟上,就完事大吉了。只要是美國貨與中國貨對抗,廣大中國青年一定心儀美國貨。對大、中、小、幼講臺的四十年霸佔,製造出了深刻的洗腦效果,站在由此洗腦效果轉化而成的文化土壤上,公知們的思想戰怎麼打怎麼勝。然而,這次盧麒元呼籲直接稅,卻給公知們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邏輯難題和感情難題:直接稅這玩意兒也是一件美國貨呀。腦子有點懵,親疏關係有點模糊,敵我陣線有點混亂,一時間不知如何取態,公知們語塞了。
“公家不辦事”是怎麼回事?
從檯面的邏輯講,若政府對一項政策建議無動於衷,無非兩個原因:或者是這事沒好處,不能幹;或者是這事沒條件,不可行。那麼,我們官方的冷態度,是因為“沒好處”還是因為“不可行”?
向有錢的人收稅,而不是向沒錢的人收稅,這不好嗎?太好了。
向資產者收稅,而不是向勞動者收稅,這不好嗎?太好了。
向那些對國家心懷二心、可能撤資跑路的富商大賈徵稅,而不是向安土重遷、血汗為食的老實人收稅,這不好嗎?太好了。
富豪大報稅,于國,平添一塊財政收入,於民,製造一種公平效果,萬利無一害,太好了。可見,“沒好處”不成立。
那就只能往“不可行”的邏輯面靠攏了。把“勺子”“卡子”這些修辭法器祭起來,就是為可行性分析用的。
稅,在西洋經濟學裡有兩個定義,微觀經濟學一個,宏觀經濟學一個。
開車要交年稅,這是“買路錢”。
政府幫你處理垃圾,是因為你已經在某種稅收概念下交了“衛生費”。
有人傷害你你可以打110 報警,是因為你已經在某種稅收概念下交了“保護費”。稅收,就是公眾為購買公共服務而支付的價格———這是稅的微觀經濟學定義。
這個定義並不周延,至少“價格”一詞就用得不確切。價格須是于雙方自由交易中形成,而稅收之“價”,顯然不是這麼回事兒,那是政府一手拿著大砣的。
稅收的宏觀經濟學定義是:國民收入分配和循环中的一條脈流。
脈流之大小粗細, 會與其他脈流——利潤、利息、地租、工資等形成相互影響,或爭擠或疏讓,政府便可依此理而通過稅收杠杆操縱整個經濟,如:既可以加稅以敷公共工程,也可以減稅以勵商業繁榮;既可以用它玩效率,也可以用它玩公平。
税,內涵上有兩個定義,外延上也有兩大分類:直接稅與間接稅。
什麼是直接稅?一位富翁一年賺一個億,稅率50%,繳掉一半自己還剩一半,納稅人“直接”就是實際稅負人,所以叫直接稅。個人收入稅、企業利潤稅、財產稅等等,都屬此類,我給此稅起了個外號叫“勺子稅”———政府從納稅人的鍋裡直接舀一勺出來歸自己。直接稅概念下的許多稅種是累進的———納稅人的鍋越大,政府向他那鍋裡伸去的勺子就越大。
間接稅,我給它起的外號叫“卡子稅”,政府從商家經營活動的某個環節上中途“設卡”徵稅。“卡子”二字,有的稅種好理解,如關稅,有的則需要啟動一點抽象思維,如當今中國的增值稅,其卡子是銷售流水和增值稅發票,不像關稅那麼形象。
卡子稅,向企業的經營流水徵稅,所征之稅就構成一種實際的經營成本。做生意的邏輯是先付成本後見收益,間接稅的邏輯就是先交稅後見盈虧。最終是盈是虧,納稅人在交稅的時候並不確知,那就可能出現一邊交稅一邊虧損的悲慘情況。疫情期間澳門所有的博彩公司都是賠錢交稅的,原理即在於此。
理論上,商家在交付間接稅後可以把這“稅收成本”打入銷售價格,讓下游的購買者把實際稅負接過去。間接稅之所謂“間接”,概念上就是這麼來的,納稅人並不是實際的稅負人,政府通過納稅人的“預交”而“間接地”向下游的實際稅負人徵稅。例如,政府向汽油供應商徵稅以修建高速公路,汽油供應商則通過提高油價而把稅負轉移到開車人身上,終極邏輯還是誰開車誰交買路錢。
問題是,“交稅”與“提價”這兩個變量是不可通約的。稅收是剛性的,價格是柔性的;稅收是會計性的,價格是市場性的。稅交了,價能不能提得上去,那可得交由“水火無情”的市場去決定。如果,這邊交了稅那邊的價卻提不上去,風險就來了,虧損就來了,倒楣就來了。
給直接稅和間接稅分別起上“外號”,並不是為插科打諢,而是要用“勺子”和“卡子”兩個形象化的名詞來幫助讀者理解這兩種稅的以下幾點差異:
第一,徵收難度不同。用“直接稅”“間接稅”說話,對徵收難度的刻畫不夠形象,換成“勺子、卡子”,就好理解多了。想像一下,政府從民間取利,用勺子到人家鍋裡去舀容易,還是在半路上設卡子強征硬拿容易?當然是設卡子容易嘛。
第二,對納稅人的風險影響不同。直接稅,誰賺錢誰交稅,政府伸勺子來舀;間接稅,誰做生意誰交稅,政府設卡子去抽。簡單這麼一說,兩種稅似乎沒有大區別———賺錢的是資本家,做生意的也是資本家,稅,無論是“勺”征還是“卡”征,都是向有錢人征。可實際上,真正做實體生意的資本家都會歡迎直接稅,為什麼,直接稅是向他的“鍋”徵稅———錢既已賺到鍋裡了,還怕交稅嗎?交得多說明賺得多,好事呀。所以,一些中國企業家說,他寧願交80%的利潤稅,也不願交17%的增值稅。
第三,杠杆操作的難易不同。把納稅人風險的道理反過來從政府的視角看,就是杠杆操作難易之不同了。當政府要用稅收杠杆調控經濟時,如果手裡握著的是個直接稅杠杆,那操作起來就容易得多,大手大腳,大起大落,大勺小勺,怎麼折騰都不會有大問題,例如個人收入稅,哪怕把最高檔的稅率提高到80%,也不會逼死人,頂多富豪們的抱怨聲大了而已。可若是政府手裡握著的是個間接稅杠杆,例如增值稅,那操作起來那可就要慎之又慎了,一個百分點都可能會為一大批企業帶來生死攸關的影響。卡子稅是會卡死人的。而勺子稅,比較而言,則是既可以有公平也可以有效率。
直接稅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就怪了,為什麼這世界上有的政府趨利避害,有的政府卻放著好事不幹而“趨害避利”呢?具體點說吧,為什麼美國以直接稅為主稅(個人收入稅)而中國以間接稅為主稅(增值稅)?
邏輯上,如果一件事的優劣分析、利弊分析的結論很清楚,而實踐卻不跟著分析結論走,那就必須考慮可行性分析了。有可能,一件事,好歸好,但不可行,“望好興歎”,不得已而只能出以下策。也許,中國政府不是在稅種設置上趨劣避優,而是在徵收機制上趨易避難;也許,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同一種稅,有的國家能征有的國家不能征,有的國家可行有的國家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