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且放下

　　采访前一晚，金宇澄第一次在改造后的“繁花书房”住下，静谧极了，“连小鸟也休息了”，他笑说。唯一些许不适应的，是现代化的“烦恼”，这个五进院的房子，暗藏各种照明玄机，他需要一盏盏去关掉。这恐怕是几代居住者们都不曾有过的“烦恼”。这一晚，他睡得很早，也坦言并未发生我们想象中“睡在老宅、回到故乡的百感交集”，反而是一种“住下来了，也觉得还好”的平和，是如释重负的踏实感。对他来说，那个百感交集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了。他曾花了几年时间去写《回望》，写他所知道的长辈们的黎里往事，写父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我想我应该放下它了！”翌日清晨，他走到院子里，发现院里的柿子树花落了，花瓣散落一地。

　　金宇澄的祖辈曾在这里生活，祖父在这里过世，他父亲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如他所写，“眼前笔直的市河，曾是父亲少年时期的看台。”后来父亲搬到了上海，他在上海出生。随时代大潮，他十几岁便以知青身份去了黑龙江的黑河务农，生活方式和节奏物转星移。几年后，同行的知青们都在想着各种办法迁回故乡，但在特殊的年代，一切谈何容易，“上海在远处闪闪发光，你又得不到它”，他回忆。后来，他的姑妈跟他讲，你是我们黎里镇的人，可以想办法，先把户口迁回离上海比较近的老家黎里，虽然后来没有成功，但这件事却让他收获了在黎里镇小住的一段感性经历。

　　当年黎里的情景，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世界。据他回忆，那时候，江南水系繁忙，河里全是船，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个河埠头。过去，黎里镇的居民往返上海，都是坐船，去周边也是以船为主，这里甚至有从绍兴过来的乌篷船。天还没亮，周边的渔民就卖起了刚打捞的水产，然后就是喝茶，茶馆里人声鼎沸。船是最方便、直接的交通工具，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有人去世，有专门的船运走；有人办喜事，也有精致的船来操办。

　　而如今，河虽在，水路已不通，提升的是时间效率，改变的是离我们远去的生活方式。他常常会怀念那样的慢生活，“到了春天，搭一艘船，到江南小镇看桃花、梨花的盛开，像丰子恺先生那样，在船上喝点酒，慢慢开，不着急的。”

　　除了水路之外，老宅里让他忘不掉的往事，是一张父亲买的丝绒沙发。“我1970年代来的时候，这个沙发还在第三进院的楼上，其他都不记得了，就记得我姑妈说，现在上海很缺弹簧，沙发里很多弹簧，应该把它拆了带到上海去，上海买不到，于是我就把它拆了。当时房顶已破损漏雨，沙发淋着雨，很多窟窿，弹簧也锈迹斑斑，我挑了几个完整的带走，后来发现也没法再用了。为了这个事情，我到黎里来过好几次。”

　　20个世纪50年代，因为某些原因，“中金家弄”变成了大杂院。家人搬到上海之后，黎里老宅对金宇澄来说，终究是陌生的，是长辈生活过的地方，是血脉里的亲近，而非生活经验上的了解。所以，在2019年，黎里当地告诉他，找到了“中金家弄”，希望改造后随他使用，他是有一些担忧的。因为此时一张过去的照片都没有留存，没有任何资料，家里了解这个房子的长辈都不在了。“但这个事情，我也推不掉啊，谁能推开自己的祖宅呢？”他说。

　　这个空间能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他一直在权衡空间的公共性与个人尺度，虽是祖宅，他亦希望这里是敞开的，于是一步一步让出，最后仅留卧室、画室给自己，将天地和想象力留给大家。“把我知道的，关于这个房子的人和故事，关于文学、绘画、影视作品的故事，尽可能地告诉大家。”而令人心生触动的是第三进，他讲了一个回归的故事，里面摆放了曾经从这个房子里出去的，属于长辈们的物件，辗转70年，它们又回来了。人生能有几个70年，谁又有幸能直面这种岁月的流转与回归呢？

　　最后，金宇澄和设计师们用了更当代，更明快、杂糅的方法，融合新与旧。能保留的尽量保留，对于那些已经消失的，找不到痕迹与归处的，也不再刻意去复原。整个空间的更新与改造，不时推翻，不时改动。就像他自己开玩笑说，原本以为，“繁花书房”应该早于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吧，没想到，电视剧《繁花》都上映了，“繁花书房”还没有做好。

　　这与金宇澄写小说的较劲个性很相似，他不是那种一气呵成的作家，文章要改很多遍，《繁花》的出版，十个印次，每个印次，至少改10张A4纸。做这个空间也是，直到今天，他才觉得“差不多了”。对他来说，“繁花书房”也和小说、绘画一样，是一个人生礼物，“如果大家喜欢它，因此而来到黎里，那我当然会高兴。”

　　作为观者，我们走进“中金家弄”，遇见“繁花书房”，步入第一进、第二进、第三进……浏览着《繁花》《回望》的手稿，细读那些家族信件、书籍，恍惚间，似有一种能量升腾，那能量积蓄了近百年，从此刻开始，浸润着每一位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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