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陈建民

　　陈实

　　辛卯年八月初六日，临近中秋节，对于我，是个特别肃杀的日子。

　　这一天，我的爸爸与我的妈妈一起化蝶成仙、比翼双飞、直上天堂。

　　而我，是眼睁睁地看着的。

　　我想拉着爸爸妈妈一起过人间平常人的生活却不能够做到，意欲想方设法阻止爸爸追随妈妈蝶仙飞天，也不成。

　　我震惊了、惊呆了！无所适从。

　　我本不相信世上有神仙鬼怪，然而，眼睁睁看到的亲人们一个个仙班入列，我不得不信！

　　这一天，恰逢我妈妈仙逝三七二十一天。

　　之前一天，我爸爸对我说：“明天是你妈妈二十一天祭日，我要给她买些礼物”，“我要去墓地祭奠祭奠你妈妈”。我劝爸爸不要去，我们兄弟带着孩子们去就行，爸爸坚持要去。

　　第二天初六，周六，阳历9月3日，孩子们刚开学要返校开会，我们起床早些，6点起床，准备8点返回这样不耽误孩子上学开会。

　　早上人车较少，我们很快到达墓地，祭奠了妈妈，返程，刚刚开车走了300米左右，爸爸说不舒服，下车想呕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要上车时却又起不来了，有休克征兆，我和妻子非常吃惊、紧张，赶紧叫来弟弟们并呼叫救护车。我们兄弟们在等候救护车期间，按照常规土法施救，掐人中穴不见效果，爸爸静静地躺在我的胳膊上没有一点动静，我们急得直叫“爸爸醒醒”。但是，约半小时后救护车来时，爸爸仍然没有清醒意识，救护人员也搞不清我爸爸是什么病症，叫我们一起抬爸爸上了救护车，急速驶向武警医院。然而，爸爸在武警医院急救室急救时，仍然处于昏迷休克状态。大夫讲我爸爸可能是心肌梗塞，极有可能因此已经猝死。我们央求大夫尽最大努力、极力抢救挽回我爸爸的生命。突然，又出了新状况了。我三弟弟文胜因为紧张、心痛、悲伤等等原因也休克瘫倒在走廊，本来就悲痛欲绝的我一看到这种情景，我知道作为兄长的我必须振作起来，否则，爸爸因为妈妈去世而过度伤心出现不幸，我们兄弟再有任何不幸之事发生就全乱套了，俗话说人若不顺喝口凉水都喳牙。我一面急切地叫来大夫抢救三弟弟，一面继续央求大夫设法急救爸爸。

　　大夫几次口头给我们兄弟下达爸爸病危通知书，意思是我爸爸几乎已经无法妙手回春了。我说这绝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刚刚的我们父子还在一起好好的，还一起祭奠我妈妈，还一起讨论我们在爷爷三周年时如何让爷爷奶奶合葬、在妈妈三周年时如何祭奠哪！爸爸不可能就这样走了的！

　　但是，造化却往往是这样地作弄人。

　　三个多小时的紧急救治无望后，大夫一再要求我们放弃救治，并说任何救治方案都已经没有用了，再折腾下去只能是对活人的煎熬，更是对逝者的不敬、折磨、残忍！

　　我们兄弟们都很是为难。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爸爸从我们眼前逝去？难道就这样轻易放弃救治？难道爸爸的生命就这样脆弱？难道就这样与爸爸永别？难道爸爸就不再有别样的可能侥幸回转过来？

　　我们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

　　我说，先让爸爸静静地躺一下吧，他老人家或许休息一下还能回缓过来！

　　又2个小时过去，我爸爸肢体开始变凉、变僵，趋向已经不可逆转。

　　我终于明白：爸爸是真的永远追随陪伴妈妈去了！

　　回到家中，我翻看爸爸留下的所有字迹、哪怕只言片语，终于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妈妈去世后，爸爸心中藏了许许多多的心事，快八月十五中秋节了，爸爸想回老家看望长辈老人们；我爷爷奶奶还没有合葬，这事要办妥；族谱没有续要到单县老家去调查；爸爸自己的老伴（我的妈妈）走得太早，好多心事未了，好多事要了（做，处理，解决）；迟迟睡不着觉，睡着后不久很快又醒了，妈妈走后连续近二十天爸爸都是凌晨二三点起床！尤其是最后这一点让我很是惭愧、内疚，这是作为儿子的失职、失察！

　　上述有些事项，爸爸同我交谈过，有些却没有讲，特别是爸爸近二十天孤枕难眠，我作为大儿子怎么忽视了呢？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其中异常呢？我要早发现、早知悉肯定要带爸爸去医院检查、诊治，最起码也应有所防范啊！我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我也应该坚持不让爸爸去墓地，以避免他老人家触景生情、过度悲伤而发生任何不测啊！

　　时光不能倒流，人去不能复返，是为悲伤之词。

　　但是，我的爸爸是自己执意选择“妇唱夫随”的，是上一个五百年甚至上千年缘分修来的同船渡、共婵娟。

　　妈妈的墓地是爸爸亲自选定的，历经数个大大小小的公墓，挑选很长时间，优中选优，爸爸就认定了这块宝地，山清水秀，景色秀美，空气清新，交通便利。

　　青壮夫妻，老年良伴。庚寅年国庆节前妈妈被查出癌魔扩散到全身骨骼，之后近一年时间，爸爸时刻陪伴在妈妈身边，极尽陪伴之情、伺候之意、窃窃私语、宽慰身心、情深意浓、无与伦比。

　　2006年底，妈妈病魔复发，手术时妈妈忍受着极度的伤痛折磨，我们全家人跟着忍受痛楚与煎熬，爸爸尤其是痛在心底，为全家人撑起一片安全温馨的家庭港湾与和乐氛围。之后又是长达近五年的形影不离的陪伴与执手度过艰难岁月。

　　再上推至2002年时，妈妈第一次因为病魔侵袭而做手术时，爸爸就起到了统领全家、稳定家庭的统帅作用，同时渐渐实现了由事业型好男人到家庭型好伴侣的过渡、转变；爸爸由长期工作在外、较少顾家、妈妈长期主持家务逐渐过渡到与妈妈长相厮守、共同持家、分担家务、照看孙子孙女的新型“祖父男”。自此以后，爸爸妈妈终于幸福地长期团聚在一起，重新开始了近十年的美好“黄昏恋”。

　　爸爸曾经对我讲，原来国家困难，家庭经济贫穷，交通条件极差，爸爸长期为公忘私，亏欠妈妈太多太多，幸好儿女们都到了济南工作、生活，全家又重新聚在一起，爸爸下了岗、退了休，自然也就可以专司为家庭、倾心回报我妈妈长年辛劳的付出，家人团聚是福气，天伦之乐在团圆，爸爸长期辛勤奉献、矢志为公，转了一大圈，最后下岗了、退休了，公私都兼顾了，有福、有乐、有团圆。

　　爸爸能够完成自己的角色转换，也着实不易。

　　据说，我爸爸当年高小毕业，由于家庭的各种原因，早早招了工，进入伯乐集化工厂工作，先做学徒工，逐渐成为正式工，车、磨、铣、焊，样样学习，因为爸爸勤奋刻苦，很快就习得样样精通。后来，我上初中时，听厂里的许多老师傅夸奖我爸爸说“你爸爸聪明，如果家庭条件允许，你爸爸肯定能考上大学，会更有能耐！”他们还鼓励我好好努力学习，争取早日考上大学，有出息、有成就，为爸爸、为家庭争光。

　　爸爸从厂里回县城爷爷奶奶的家里时要经过我姥姥姥爷家所在的村庄，我爸爸与我妈妈认识了，结婚了，生了我。可是，在给我落户时犯了难，爸爸吃“社粮”、非农业户口，妈妈是农业户口，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户口落不下，最终随我妈妈的农业户口落在了姥姥姥爷家所在的周楼大队，我也因此成为了一名“住姥娘家”的外来户，受到过许多嘲弄、辱骂，不提。

　　由于经济、交通等条件极差，我爸爸在伯乐集化工厂工作不能常常回周楼农村的家里和妈妈团聚，我妈妈自然同普通的村民相比又多了几分孤独、寂寞、无助，好在有我以及后来陆续出生的我二弟弟、三弟弟、小妹妹的陪伴，我们的吃喝拉撒、调皮、玩闹等都给妈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忙不完的家务活，妈妈在辛苦的公社生产大队的劳作以外，又含辛茹苦地带我们生活、成长，有烦恼、有困顿，也增添了些许生活乐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撩动了全国城乡的每一个角落，周楼大队也实行了农村家庭承包经营责任制了，妈妈干劲十足，夜以继日，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终于让我们从吃不饱、吃不好、穿不暖渐渐过渡到真正吃饱、吃好、穿暖，在这个过程中，在化工厂工作的爸爸比妈妈更早地了解到化肥对于农业生产的重要作用和增产效果，帮助妈妈在增产创收、跨进“万元户”行列起到了引领作用、推动作用。

　　爸爸因为勤奋敬业、工作成绩突出，一步一步升为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成为了远近闻名、十里八乡众所周知的“能人”，把化工厂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效益好，工人福利多，很多人挤着要进厂里当工人，哪怕做临时工也很乐意。

　　随着全国经济形势的步步好转，政策渐渐放开，改革进一步深入。1986年前后，爸爸从伯乐集化工厂调动到城关镇工厂，带头搞经营承包，创办自己的机械加工厂，由于我爸爸技术好、人品好，作风踏实，产品优，质量有保障，并且能够顺应市场需求、量身定制、设计、生产、安装、交付一条龙服务，赢得了众多企事业单位与个人的好评，订单充盈、效益渐好。

　　1989年，我考上了大学，爸爸妈妈都替我高兴，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安心学习，学有所成，造福社会，报效国家。

　　我上大学一年左右，爸爸所在的城关镇工厂的上级主管单位领导，突然改变政策措施，不再实行承包责任制，统一整合城关镇工厂各个部门、各个承包主体，实行城关镇党委政府领导下的企业法人体制，又是开办澡堂，又是新办硫酸铜加工厂，就是不再在原来的主业面粉加工、机械加工方面做任何技术改造、资金投入，结果三年左右，城关镇工厂濒临倒闭。镇委镇政府领导又看上了城关镇工厂这块宝地，在一半以上的厂地上建起了四合院宿舍区，镇党委政府领导每人每家一套，而时任城关镇工厂厂长的我爸爸却没有资格分房子！

　　于是，城关镇工厂的悲惨命运早已注定，人人可以预见到。

　　我工作3年左右，我爸爸终于“被下岗了”，工厂在镇党委政府一班人的直接操弄下，我爸爸担任着企业法定代表人却不能做任何决策、决定，大部分人员被要求回家却没有一点工资，整个厂子被几个镇委政府领导的亲属把控，最后仍然嫌我爸爸碍事，强令我爸爸休息却不发一分钱工资。我爸爸说，下岗倒不怕，只是厂子被他们操控着，自己一点工资、生活费都没有，使得自己陷入了极端困境，太欺人太甚了！

　　谁能理解我爸爸的窘迫状况？谁能想象一个男人、一个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的男人、一个年届五十且上有老人重病、下有小孩上学急需养家糊口钱的男人，失去了工作，没有了工资，没有了任何收入来源，意味着什么？！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此时此刻的我的爸爸！！

　　当我爸爸气急败坏地告诉我这一不幸消息时，当爸爸说要采取以蛮治蛮的强力措施时，我却迅速从震惊、气愤、恼怒、激烈的思想情绪转变为出奇的冷静、镇定，其实我早已对城关镇镇委政府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不屑一顾了，对这一结果也早已有所预见了。

　　虽然我工作刚刚有了着落，也仅仅能够糊口度日，但是，我经过邓小平南巡讲话的启迪与浸润，已经变得思想更加成熟、更加知性、更加清醒，我已经知道我的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未来将会怎么样也已经有所预判。

　　爸爸所在的工厂、所在城镇落后的官僚体制机制决定了工厂的衰败、没落、破产，这是必然，但是当地各级党政领导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与症结，更没有想到转变思路、扭转颓势、困局。

　　我轻轻的安慰爸爸：“下岗了，没什么，您可以回到家里，过好个人的生活。”没有收入，“您可以帮妈妈耕作农田，一样可以增产增收。”“天无绝人之路。”“您总有一天要退休的，这是历史的必然。”“您早一点从思想上接受这种必然，心情或许还好受些”。“保重自己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由于我当时还没有结婚、还没有房子，自然还不方便请爸爸到我工作生活的地方度假散心，也不能达到给爸爸找个工作干的能力水平；另外，我不想火上浇油，不能纵容更不能支持爸爸采取以蛮治蛮的强力措施，只能劝慰，劝慰，再三劝慰。

　　又过了2年左右，我租了房子、结了婚、生了孩子，终于有机会请爸爸妈妈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妈妈照应孩子，爸爸做坚强的后盾，我们夫妻二人则一门心思忙碌业务工作、努力搞活搞好经营创收工作。

　　终于，爸爸在长期奔波、工作在外、在外想家又难以照顾家庭之后，因为下岗，有了机会、有了更多时间与家人团聚，有了机会多多陪伴妈妈，有了机会更多地享受人间天伦之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爸爸可谓是因祸得福。

　　从此之后十几年，我们这个家庭，真正像个家了。

　　美中不足的是，对于我爸爸来讲，不是爸爸主动回归家庭，是被动回归；不是夫唱妇随，而是妇唱夫随；；对于我爸爸妈妈来讲，不是他们挣钱养活我们子女，而是做子女的我们挣钱养活爸爸妈妈，而爸爸妈妈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后勤保障、坚强的勤务兵；但是，爸爸妈妈仍然想象着他们挣钱养活我们的动人“美景”！

　　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有辛苦，有付出，有烦恼，有欢笑，有更多的操持家务、含饴弄孙、怡然自得、天伦之乐。

　　而其中的角色转变，对于爸爸，也着实不易，从下岗的失落、无收入的窘迫、无退休保障的愤懑，到妇唱夫随、喂育孙辈、接送孙辈上下学，一切从零开始，一切从头再来，慢慢学习，慢慢适应，终于从容应对，适应有乐！

　　于是，很多济南人，看到了、见证了这样一对普通的老夫妻的相濡以沫的生活场景、生活轨迹：马路上，超市里，小巷边，儿童游乐园……一个老太太悠悠地走着，一个老头慢慢地跟着；一个老太太在挑选着什么东西想买，一个老头马上拿过来提着；一个老太太或蹲或坐在路边台阶上，一个老头会静静地陪伴在身边；一个老太太在快乐地看着几个小孩玩耍，一个老头也会乐呵呵地出现在旁边；......

　　这个老太太就是我妈妈，这个老头就是我爸爸：他们欣喜，我也欣喜；他们快乐，我也快乐；他们忧愁，我更烦恼；他们幸福，我也更加幸福！

　　我更乐意天天幸福快乐地欣赏这一幅幅普通的人间朴实无华却又充满温馨的场景与瞬间！

　　而这场景与瞬间，因为爸爸紧随妈妈的比翼化蝶，成为永恒……

　　附记：

　　1、爸爸奔我爷爷丧事回来说：“真可惜，你爷爷奶奶还没有合葬一起”；

　　“你爷爷三年祭日时，我一定要让你爷爷奶奶合葬”。

　　2、我妈妈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时，我爸爸说：“你妈妈走得太早了！”

　　“你妈妈太不容易了！”

　　“你妈妈是陈家的大功臣！”

　　“你妈妈从来不想麻烦别人，不愿意麻烦别人！”

　　“你妈妈和我在各自的父母兄弟姐妹行里都是排行老大，只能帮助别人，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助自己，只能自己吃亏，不能想着占别人的便宜、沾别人的光、揩别人的油！”

　　“你妈妈原来独自带着你们兄妹四人长大，确实太难了，太不容易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只要……，你妈妈不至于这么累，那么早得病，也不至于人走得这么早！”

　　“我很惭愧……老陈家亏欠你妈妈太多了！”

　　3、爸爸妈妈谈敬老：“人到礼不差！”

　　“有老人是福气！”

　　“只要能够抽出时间，逢年过节时，我都要去看望老人！”

　　我爷爷仙逝后，我妈妈也驾鹤仙去了，快过八月十五中秋节了，爸爸计划回老家看望看望我姑奶奶、姨奶奶、奶奶、姥姥等亲戚老人，却又顾忌她们年纪大了、自己说话的分寸如何把握，还怕亲戚们有别的想法、情绪，结果我爸爸还没有动身省亲，他老人家自己却又随我妈妈一起驾鹤仙逝……

　　4、我爸爸曾经设想，在回单县祖籍省亲时，专程多多呆些时间，寻根问祖，续续家谱。

　　5、我爸爸妈妈曾经对一个一个渐渐长大的后辈子孙充满慈爱、关怀、呵护，对于含饴弄孙、天伦之乐乐享其成、多多期待。

　　6、我爸爸妈妈的心事多多、家族情结浓厚、对长辈情重万年长、对晚辈责重如泰山！

　　7、爸爸妈妈谈子女教育成长：淋淋雨肯长；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8、爸爸妈妈谈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9、爸爸妈妈的未了情、未了愿，谁能理解、体会？

　　爷爷奶奶安息。

　　爸爸妈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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