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国语这么标准?”唱片店老板是个中年男子,眼睛特别大,态度温和,问话的语气里半好奇、半客套。
我在找江蕙的唱片,特别想听她唱的《望春风》,这情感粘稠的台语歌,为我理解台湾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夏日午后的基隆港破败、沉闷,我漫无目的地闲荡。我走过海滨情人大道,它的名字令街道更显得暗淡、油腻,商铺大多关了门,而招牌像是经年未经洗刷。在一个半山的国小的操场上,蒋介石黑漆漆的半身像孤独、落寞地矗立着。在海港那一边,是白色、高大的女神像,像是观音,又像是妈祖。
海港的另一侧更繁华些。我寻找那些老建筑,在一座“鬼屋”前徘徊,还和一个鱼店老板聊天。他说自己的爷爷就是死在门前的水沟里,那是1947年的2月27日。他说自己在大陆做了十年生意,钱越来越不好赚,又回来卖鱼,大陆人学得真快,他们这些“台干”竞争不过了。他还说,中国的强大真是不可阻挡,搞不好,连美国也比上。
面对这么一个中国,台湾人该怎么办?66年前,国民党军队正是在这里登陆。日本战败了,分割了50年的台湾又回归了中国。台湾人兴高采烈涌到基隆港,他们却发现,来接收他们的中国军队是如此不堪。他们太邋遢了,与其说像军队,不如说更像苦力。他们推挤着下船,甚至连枪都没配,面对整齐排列在两边、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他们迟疑着不敢面对。紧接着,他们被基隆的现代化设施震惊,呆呆地看着百货大楼的上上下下的电梯。这些士兵们不过是农村子弟,抓壮丁当了兵,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在日本统治下的台湾,反而体验到更多经济成长、社会发展的好处。对于当时的台湾人来说,这真是震惊与失落的一刻。
如今,大陆人又来了。我到基隆时,台湾也刚刚对大陆开放自由行,大陆游客的新闻充斥在台湾的媒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去夜市,做体检,买房产,花两千四百万买钻石,十人分吃一碗牛肉面,似乎多么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足以令台湾人感兴趣。
你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兴奋与焦虑。大陆不再贫穷,富有得令人生羡,意味着无穷的机会。从凤梨酥到民宿,从高铁到房地产,似乎都在期盼着自由行的大陆游客。但同时,台湾人的目光里又流露着深深的不屑。大陆人富有却仍野蛮,带着暴发户的粗鄙。他们猎奇式地观看大陆游客的一举一动,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减缓他们对于一个更强大中国的焦虑。
让我们回到唱片店吧。
“你猜呢?”我反问老板。
“从新加坡来吧?”他半肯定地说。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原以为,他可以轻易地猜出我来自北京。只是误会,还是它蕴涵着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变相的恭维吗?他在强调,我更有礼貌,举止更得体,不像吵闹的、集体行动的大陆游客吗?这真是荒诞的一刻。
离开唱片行,我们钻进了夏朵咖啡馆。在咖啡店里,你闻得到那股味道,必定在某个时刻(或许是20年前),全城的时髦、试图标榜个性的年轻人都在这里消磨时光,他们要躲避日常的无聊,想要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世界的中心,而巴黎、罗马是他们渴望的“文明中心”,他们这些台湾青年人,生活在“文明的边缘”。
也在这咖啡店里,我向同行的台湾青年读起北岛、食指的诗歌,它们都写于六七十年代。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被这些年长得多、经历也截然不同的大陆诗人深深打动了。北岛、食指对于自由、希望、独立、爱情的渴望,不也正是他们的渴望吗?
(薛荣爱摘自“FT中文网”,本刊有删节)
*许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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