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村庄,是迷人的。碧野,江树,板桥,晚烟,随便一处,都是一首隽永的绝句。轻轻一读,就镌在了心头,如少年的梦痕,久久拂拭不去。这些绝句里,最让人恋念的,我以为,是那瓦檐的滴水。
黛色的瓦檐,即便天晴,也是美的。鳞鳞的瓦片,齐整的瓦楞,细密地排布着,在微微的曦光里,柔和而精致。垂在檐口的滴水,带着隐隐的花纹,淡而稀疏,仿佛晕里的星月。瓦檐与村庄,是一色的,宁谧而淡泊,清丽而素雅。瓦檐上,布满了瓦松,嫩绿的,翠绿的,粉绿的,紫绿的,同着黛色,不用调配,就是一幅名家水墨……
雨后,瓦檐就更美了。一尘不染的黛色,浮漾着湿湿的流光,在濛濛的水汽里,温柔地闭着目,似在遐思什么。瓦松,喝足了雨,舒展了身子,水灵灵的,愈加多姿了。那幅水墨,也润润的,宛然刚刚落笔。
这时,“滴答”一声,像在滴水,仔细听时,又没有了。是那沁着碧珠的桐叶吗?是那能掐出水的青苔吗?正不知何处,忽觉额上一凉,抬起头,只见檐口的滴水瓦上,缀着一颗水珠,亮晶晶的,大而圆。再仔细看时,水珠落了下来,不偏不斜,恰好滴在鼻尖上,凉凉的。
檐口的水珠,是一步一步长大的。起初,滴水尖上,什么也没有。渐渐地,出现了一点晶莹。慢慢地,晶莹又壮实起来。终于大了、圆了,如一朵盛开的昙花,袅在枝头。然而,一声“滴答”,水珠消失了。看着空空的瓦檐,多少有点惆怅。好在水珠是活的,长了消,消了又长。消消长长中,便有了持续的滴水声:滴答,滴答……
此时的村庄,格外宁静。这“滴答”声,显得清晰、悠长。瓦檐上,长长的一溜水滴,此起彼落,如一张古老的琴,奏着天籁之音。琴声,单调而不失柔婉,不失亲切,如一曲悠远的童谣,响在村庄耳边。摇篮里的村庄,听着,听着,进入了梦乡。远山,隐现在缭绕的白雾里,如梦如幻;烟树,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的暝色;农人,磕起了烟锅,细细地闲话;老牛,卸下了鞍子,在圈里反刍……
水滴落地,在屋檐下,打出一个个小坑,圆圆的,浅浅的。若滴水缓些,小坑里的水,如屋后的石泉,清清的,不漫不溢。滴水促些,不多时,小坑就满了。满起来的水坑,相互连着,远远看去,宛如一条透明的丝带。水波的荡漾,恰似丝带微舞。
待到天晴雨尽,揭起了面纱的小坑,常常会有少许沙石。
小时候,不知缘由,以为和水珠一样,是从瓦檐上滴下的。但很奇怪,屋檐上的沙石,怎么那么多呢?是的,每次“滴答”后,总会看到。说给祖母,她笑了,拿起扫帚,点了点地面,“那是土里的。”我睁大了眼睛,瞅了又瞅,始终没有看见。院子,和往常一样,连一片树叶,也没有的。
我只不信,心里暗暗地想:什么时候,到檐上看看,该有多好。这个想法,当时,竟成了一个心愿。年老的祖母,瞧出了我的心思,一次,她借故搬来了梯子。爬上屋檐,我愣住了:瓦檐,是那样地干净,仿佛刚刚洗过。连平日常见的瓦松,似乎也少了许多。一丝淡淡的失落,落在了黄昏里。已不记得,何时走下了瓦檐。只记得以后,每当瓦檐滴水时,就在小凳上,盯着檐头出神。祖母,看着我。
年少的我,还没弄清沙石的来因,祖母就去世了。具体的日子,已经忘了。只知道,那天,瓦檐的滴水,不再是一张古琴,成了一把唢呐。呜呜声里,把院子里的祖母,吹到远祖的坟旁。瓦檐上,最后一滴水珠,落在了蛛去的空网上。
后来,我明白了水落石出。祖母的坟前,当年的孝棒,早已成林。
瓦檐上的水珠,在“滴答”声里,缓着,缓着,终于,调不成曲了。滴答……滴答……一声一顿,不紧不慢地响着。续时已断,断时却续。倚在临窗的床上,听着“滴答”声,什么也不用想,任那喧嚣的心灵,一点一点宁静。这时,悲与欢,离与合,一滴,一滴,都随声而去。
不知何时,天垂幕了。一弯新月,已斜挂在柳梢上。湿湿的地上,落着斑驳的倩影。屋前,纱帐般的芦苇里,几只萤火,若隐若现……
秋又到了,正是故乡多雨的时节。
*兰州交通大学 贺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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