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自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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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6-19 15:45
周日一大早,对于我这个午夜才赶完稿子的人来说,是何等金贵的睡眠时间啊!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客厅里传来没完没了的捂着耳朵蒙上被子也逃不掉的闷响。
我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冲进客厅,康皓全然不理会我阴沉沉的脸色,抬起头喜滋滋地说:“你看,我从早市淘回来的这几个树桩造型多别致,修整一下刷上清漆就能当花架。”我瞅了瞅那几个半米高黑不溜秋的树桩子,再看看康皓的热乎劲头,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朝着树桩狠踹了一脚,转身回到卧室。
客厅里的动静是停止了,可躺在被窝里的我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件事就像安琪酵母,轻轻松松就把我的烦恼膨胀开来。
当初跟康皓结婚,就是觉得他这人单纯实在,跟他过日子不用算计、猜疑、防备,应该能过上轻松自在的小日子。可我忘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康皓在恋爱时的这些优点在柴米油盐、烟熏火燎的婚姻里就成了烦人的缺点:为了早点儿还完房贷,我几乎每个晚上都熬夜赶稿子以图赚点儿外快,他则总是在客厅做“厅长”看电视,往往看着看着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当我为这个家像一台开足马力的车不停往前奔时,康皓不是在家里闲晃,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闲晃。有人说,婚姻就像个PK台,要么是两个人较着劲儿往前奔,往好日子奔;要么就是两个人碌碌无为地耗下去,一起在婚姻里混日子。而康皓,眼瞅着就往混日子那方面努力呢。我也想像别的女人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就赖在老公身上,等他支撑这个家,可一看到他那副天下本无事的悠闲模样,我就赶忙收了这念头,认命吧。
第二天,家里就满屋子飘荡起清漆的味道,敏感肤质的我身上立刻起了一片片瘙痒难忍的红疙瘩。任我当着他的面再做痛苦不堪状,人家都把我当成透明人似的在那儿捧着一本《糖尿病一百问》瞎琢磨。家里也没人有糖尿病啊,他这不是吃饱撑的没事干吗?
我恨恨地吃下一片息斯敏,蒙头就睡,至于那些要赶的稿子,还有洗衣机里要洗的脏衣服,管它呢,天塌下来让康皓顶着!
到报社就接到任务,让我去采访市里有名的企业家秦一路,不采访他的奋斗史,不采访他的管理经,只采访他作为一个围城男人的幸福秘诀。我找了些资料了解到:秦一路,38岁,婚龄6年,拥有市里最具规模的私营玩具厂,典型的奋斗成功人士。
约在茶社见面,看到秦一路第一眼,就觉得他比资料照片上更有自信更加神采飞扬,他谈吐犀利,有股子当家做主的霸气,轻易就赢得了我的好感。
照例是一些程式化的访问:你能谈谈跟妻子的相处之道吗?你认为婚姻幸福需要哪些必要因素呢?
秦一路侃侃而谈,谈话中还不时配合一些简洁有力的手势,平添了些许魅力。他说他为了婚姻放弃了出国留学的大好机会;妻子当时生病需要一大笔钱是他创业的主要动力;他至今没让妻子外出工作过;家里、公司都是他一个人在打理;甚至,他怕影响妻子的健康至今都没要孩子……最后,他总结:婚姻的幸福与否,要看你为婚姻尽力了没有。
我频频点头,秦一路的观点和处事风格跟我不谋而合。我正在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由衷地羡慕,羡慕他的妻子嫁了一个如此成功的好男人,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康皓,他欲言又止:“你在哪儿呢,忙不?”我刚才激昂的情绪立刻被破坏掉,想到他跟秦一路的反差如此之大,我的语气不知不觉间重了起来:“正忙着采访呢,然后还要回去写稿,下午还要忙校对排版,不然就来不及了。”我说一句康皓就在电话里“嗯”一下,我仿佛能看穿他在电话那头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心不在焉的模样。
最后康皓说:“没事,你忙你的吧。”挂断电话,我冲秦一路一摊手:“这就是我的老公,这期报纸出来后,我一定带回家让他好好读一下,学习学习。”
报纸带回家了,可康皓却罕有地没在家,打他手机关机,打到单位,人家说他下班就走了。再想想打给谁,却发现,康皓朋友的手机号,我还真没一个知道的。
结果,他是和第二天的黎明一起回来的。
我拿着登有秦一路那篇采访的样报来到玩具厂,望着忙进忙出的人不知道该跟谁打听一下。这时身后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你有什么事吧?”我回头,看到一个衣着得体、眉眼娴静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望着我。我赶紧举了举手里的报纸:“我是晚报的记者,来给秦总送样报的。”女人往前方一指:“跟我来吧,我带你去。”
敲了三声门,一个女员工过来打招呼:“嫂子,你来了,秦总出去办事就快回来了,你先进去吧。”原来,陪我前来的这个女人是秦一路的妻子,从员工对她的称呼“嫂子”来看,她跟员工们应该相处得很融洽。
正当我暗暗打量她时,她已经快速打开那个随手拎着的大袋子:熨烫整齐的白衬衣、西裤一一挂在隔间后的衣柜里,还有一小包袜子,袜子颜色一眼就看得出是跟西裤颜色搭配好的,每一双套在一起是怕他穿混了;密封盒里是满满的小菜,一格一格做了好几样;最后拿出的是几个药瓶。她见我看得出神,解释道:“秦一路是个忙人,为家忙为厂子忙,可我什么也帮不上他,也出不了什么力,也就是把这些日用品给他带过来,让吃烦了餐馆的他尝尝家里菜。还有,他胃不好,这些药他总不记得吃,我想着家里放上一套这里放上一套,他就忘不了吃药了。”
我把报纸拿给她看:“你看秦总说得多好,你嫁了这样的老公可真有福气。”她认真看完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这个家这个厂都是他在张罗忙活,他真不容易,我可真是光享清福了。”刚才那个女员工进来给我们倒水,听到这儿就说:“嫂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厂子里的老职工谁不知道当初你是顶着全家人的压力嫁给了那时还是穷小子的秦总?婚后你为了秦总创业把房子抵押贷款,这才有了秦总的第一桶金。刚开始生产的玩具销路不好,你还当过半年不拿工资的推销员呢。就说眼前吧,秦总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你操心打理的?”秦总的妻子听着这些话,陌生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是吗?这么久了,我早都忘了。”
我品着她的话,心里一动:“忘记”——多智慧的一个词。
这时,她已经搜集了很多该拿回家洗换的衣物,那个袋子重新塞满了。她说:“我要走了,你再坐会儿吧,他快回来了。”我把报纸放下随她一起走出来,我问她:“沉吗?需要帮忙吗?”她眨了眨灵气的大眼睛:“习惯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幸福的女人都忘性大,忘了自己的付出跟生活中那些令人沮丧的小事,剩下的就都是让你感觉到满满幸福的好运气、好心情、好事情。”
我从秦一路那里听来的幸福只是他如何如何,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她,他忘了她的好,只记得自己的好,所以才会骄傲而霸道,疲惫不堪地使蛮劲往前奔,他对幸福的理解是片面的。而从这个聪明女子的口中,还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里,我才明白幸福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句话:忘记自己的好,时刻把自己“清零”,这样才能抬起头注视到对方的好,轻松笑着去做无怨无悔的事,最真实地体会到那些琐碎细微的幸福。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认为糟糕得像被猫咪扯乱的毛线球一样的生活,终于找到了理清头绪的那根线头。
下班后,我主动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想起康皓爱吃的酱菜没了,也捎了回来。康皓一边咬着脆生生的瓜条一边试探着问:“你不生我气了?”我虎着脸说:“生气,当然生气,可饭总是要吃的,日子总是要过的。”
我要忘了那些总也赶不完的稿子,既然赶不完那就按部就班,让生活第一,工作第二;我还要忘了5年才能还清的房贷,既然工资在涨,既然房价已经比我们买的时候高出三分之一,我还瞎担心什么;我更要忘了以有了工作、家、康皓为理由而疏于联系的友情、取消掉的旅游,既然这些是我甘愿做的,那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全力以赴地对付一只三黄鸡,笨拙的刀工把一只鸡剁得像二次谋杀。康皓抢过刀说:“你饶了这只鸡吧,我来做饭。”不知不觉间,这个男人已经替代我成了厨房高手。
被康皓轰出厨房后,我闲着没事四下里转了转。那几个弄回来的树桩已经做成花架,种上绿色植物放在了我的电脑桌两旁——两盆仙人球、一盆龙骨,这些都是防电脑辐射的。我记得昨天上厕所时发现马桶漏水,可现在竟然修好了。我们家从来没记过物业维修的电话,我只要扯着嗓子喊上一声,老康,这个坏了,那个又坏了,这些坏掉的家什不出三天准能修好。
我拿起沙发上那本《糖尿病一百问》,仔细翻了翻,上面有笔画下的重点段落,还有几个电话号码。康皓已经端着刚出锅的醋焖鸡站在我身后,“我那天打电话你正忙着采访,我就没跟你说,单位体检你妈检查出糖尿病,我打电话是想让你跟我一起陪她去复查。晚上我陪妈去了县城找一个老中医,这书上就记着人家电话呢。本来要跟你说一声的,可手机没电了。你那么忙,不见得会操心我几点钟回家,就没告诉你。”
原来,是我总记得自己的付出,而忽略了康皓做的这一切,我总是记得自己的好,才看不到康皓的好。
我头一次吃着饭跟康皓聊八卦说家长里短,这顿饭一吃就吃了四十多分钟。康皓看看表问:“你不赶稿子了?”我慢吞吞地说:“忘了忘了,不赶了。”康皓立刻放下碗筷:“走,下楼散步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贴着康皓走在鹅卵石路上,听到身后有个老太太说:“瞧人家,多幸福的一对儿啊!”
文/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