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足球梦

　　斜阳下，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浮尘弥漫了整个城市，使喀什八小的足球场上也落满了尘埃，只能隐约看到这块场地是由砖块铺成。

　　一群孩子，蓝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用维吾尔语呼喊着，盘带着足球穿梭于障碍物间。遇到砖块的下凹，球就跳起来，无规则地飞向别处。

　　置身于此，很容易使人想起电影《一球成名》中的圣地亚哥·穆内兹。这个足球少年，从小就在心中勾勒出成为职业球员的梦想。他最终离开偏僻的墨西哥乡间，成为与齐达内、贝克汉姆比肩的传奇巨星。

　　2010年，喀什也向中国男子国家足球队贡献了一名队员：木热合买提江·莫扎帕。在这里踢球的每个孩子都知道他。

　　祖农最后的梦想

　　喀什市第八小学在人民西路。大门夹在几家饭馆间，毫不起眼，不熟悉的人很容易错过。小小的校园里有三栋四五层不等的楼房，圈着一个小足球场。楼房外墙已经斑驳，35岁的班主任努尔·买买提蹲在楼道口勾画着一个足球教学计划，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个足球班就是祖农·马木提创办的。

　　祖农是努尔和主教练木合普力江的老师，木热合买提江的外祖父，南疆足球圈里最有名的教练员，也是这个城市里最热爱足球的人。

　　90年代中后期，新疆的足球队几次冲击顶级职业联赛失败，祖农决意为新疆足球打一份牢固的根基：他创办了退休后的第一个少年足球班。木热合买提江就是这个足球班的成果。

　　那时候他说，中国的足球联赛，不能没有新疆队。

　　乌鲁木齐肿瘤医院的医生在2010年初向祖农的家人预告了老人病情的恶化。听到木热合买提江入选国家队的消息时，他的生命之旅已经超出了医生的预测。

　　后来人们想到，因为之前木热合买提江已经入选了国家青年队，距离国家队只一步之遥，也许是外孙入选国家队的渴盼一直支撑着祖农。不过，这并不是他的最后一个梦想。

　　知道外孙进入国家队，68岁的肝癌晚期患者祖农难掩兴奋，拎着小包走进喀什八小，他决定在这里创办一所幼儿园课余足球训练班。祖农找到一个开矿的学生要赞助，骑着电瓶车到处签字盖章。

　　听说南疆最有名的教练祖农又出山开班，家长们领着儿子蜂拥而来。“操场上黑压压一片，祖农每天骑着电瓶车过来挑人，有时还摁着肚子领我们去乡村找苗子。如今班上33名孩子就是那时从300人中选出来的。”木合浦力江不停地比画着，力图重现那个兴盛的场景。

　　一直到7月底，也许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走进尾声，祖农坚持要去一次郑州。当时，木热合买提江被租借给河南建业队，在郑州生活训练。

　　祖农亲自和建业队的主教练唐尧东进行了一次内行之间的谈话。这位前国脚对木热合买提江前途的评估，令祖农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喀什。莫扎帕说：“他回来一出机场，精神十足。”

　　祖农最终没能参加9月1日的足球班开学典礼。2010年8月30日，他终于离开了钟爱的足球和球场，“临终时，他不停地摇着头，说没赶上开学典礼，没找到好教练。”

　　莫扎帕说到这里流下眼泪，“对我们他从来不闻不问，没问过我们的工作，也不管我爱人的工作，他的一辈子，从没有离开过足球。”

　　遗体告别那天，有600多位新疆体育界人士来与祖农见最后一面。因他去世而推迟的开学典礼在9月15日举行。

　　这就是喀什八小足球班的由来。

　　苦练基本功的孩子们

　　训练结束了，孩子们还在场上头顶脚踢，挥汗如雨。足球袜都滑落在脚踝，堆成一个鼓包。但这毫不影响他们在墙角“噗咚噗咚”地颠几百个球。

　　他们大多来自乡下，普通话都不好，比如伊力夏提江。本刊记者问他名字的时候，小孩瞪着蓝汪汪的眼睛没有反应。努尔翻译后，他在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2009年起，政府把公交车开进了喀什周边的乡村，这大大方便了乡村里的孩子到八小踢球。7岁半的伊力夏提江每天从20公里外的乃泽尔巴格乡顶着星星过来，放学后又独自坐一个小时公交回家。

　　伊力夏提江的身体比八小的其他孩子都强壮许多。虽然祖农去世了，他的学生仍然每年资助球队8万元。

　　足球班的孩子们每天可以吃到往常家里招待客人的巴旦木，喝到热奶，穿统一的运动服，踢崭新的足球。在学校运动会的百米比赛上，这些一二年级的孩子甚至战胜高年级学生。

　　放学后，足球班的课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教室墙上贴满海报。一边墙上是木热合买提江、巴力等在内地职业俱乐部踢球的青年，另一边是三张球队的全家福：中国国家队、西班牙巴塞罗那队、英格兰切尔西队。

　　努尔说：“孩子们都在向买提江他们看齐，进中超，去国家队。但海报不能挂太多，小孩上课要分心了。”

　　在新疆，最有名的运动队是曾经获得全国冠军的新疆男篮。不过，喀什人觉得它更像乌鲁木齐的球队。况且，在这里本来就很少有人打篮球。

　　在八小，篮球场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铺满绿草的小小足球场。努尔离开时熟练地挂上大锁。这块珍贵的草地每天只给孩子们开放一小时，有的地方已经磨得锃亮，

　　虽然政府免费发给农民们卫星信号接收器，但是只有城市里的有线电视能够播放有木热合买提江、巴力的比赛。令人难以想像，在这片偏远的乡村里，孩子们因为看不到一场中国队的世界杯预选赛直播而搔首难耐。

　　木热合买提江每次回喀什都要到八小来一次。那个场景绝对称得上疯狂：小队员和学校里的其他男孩子们呼喊着奔跑到他的面前。内地球迷追星的方式已经流传到这里：他们向偶像索要签名，然后向同伴炫耀。

　　“买提江说，要想办法让孩子们去山东打少年足球邀请赛，他父亲也帮我们争取挂牌鲁能足校训练基地。”木合普力江郑重地捧出一叠与木热合买提江的合影。

　　由于缺乏专业训练，学校专门从乌鲁木齐的宋庆龄足球学校请来三位教练，其中一名还是专职守门员教练。这在整个南疆前所未见。

　　接到记者时，这些教练们刚刚代表喀什参加了自治区运动会。喀什的足球队在这届比赛中再次席卷了所有金牌。本来按照政策，只要在自治区或更高级别的比赛中为喀什地区获得金牌，就可以分配当老师、教练。

　　不过，今年地区的教师编制饱和了，他们可能要去保安。虽然孩子还不知道，但学校已经有些着急，准备写报告去市里要人。

　　安置小区里的足球场

　　莫扎帕带《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去的第二块足球场，在喀什十四中。今年新疆首次举办南北疆校园足球联赛，十四中的男子队成功入围决赛圈。

　　喀什十四中位于东郊浩罕乡的喀什2号小区内，这个墙面被刷成黄白色的崭新小区距离市区3公里。居民主要来自喀什老城和附近村庄。

　　老城改造自2001年就已经开始。2号小区就是为安置老城居民而建。小区占地668亩，可安置近3000户居民。除此之外，政府还建设了可以安置2000多户居民的“1号小区”。这样，它们可以接纳从老城迁离的5000户居民。

　　为了让人们从泥坯、木头搭建的老房子里搬过来，政府承诺在5年内分担50%取暖费，每个低保户每人每月增加几十元补助，甚至提供乘坐公共汽车的免费票证。不过从2007年开始，2号小区才兴旺起来。

　　抱着足球跑过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表达出对这些新楼房的喜欢。

　　在一幢幢居民楼和新铺的花丛草坪间绕行几百米后，开阔的沙土操场映入眼帘。十七八个学生追着一个掉了几块皮的足球，胶鞋滑在沙砾上“呲呲”作响。24岁的代课老师麦尔丹解释说，决赛临近了，需要利用课余和周日时间加强训练。”

　　这种加练让艾孜提.乌麦尔感到欣喜。12岁的孩子脸庞晒得黝黑，“我是球队的主力。”也许有点紧张，他说话时脚趾不停地捣鼓着快被撑破的球鞋。

　　艾孜提.乌麦尔家院外有一个干涸的涝坝。6岁时，村里有孩子在涝坝里踢球。他也用破布棉花裹成一个球，赤脚踢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麦尔丹说：“我们这支队打进决赛不容易，一开始学校买不起球服、球鞋，学生们经常穿破鞋子衣服，一些家长就反对学生踢球。”

　　艾孜提.乌麦尔也说：“妈妈责备我，我知道家里买不起鞋和衣服，想过离开球队，但踢了6年又不想放弃。”

　　老师们逐个给家长做工作，然后发给孩子们运动服。

　　身着五花八门的足球服，满身是泥的球员嚷着让本刊记者给他们拍照。其实他们还有统一样式的比赛服，只在正式比赛时才穿。

　　他们喜欢木热合买提江、巴力，超过罗纳尔多和梅西。说到木热合买提江，艾孜提玉麦一改腼腆，像个老资格教练那样说：“国家队的呀，技术好，任意球好，可以打很多位置。”听到这，大人们哈哈大笑。没人揭穿莫扎帕的身份，孩子们疑惑地瞪大眼睛。

　　豁然开朗的足球通道

　　孩子们觉得梦想明天就可能实现：去北京、山东、杭州比赛，像木热合买提江那样穿上红色或白色的国家队队服。

　　回到现实，在烈日下炙烤了1个半小时，艾孜提.乌麦尔提着满是汗渍的球衣，赶回浩罕乡三组一村的家拔草、放羊、洗衣。

　　三组一村还没有搬迁，黄色砖土平房千篇一律。艾孜提.乌麦尔并不显眼。墙面凹凸不平的土墙小院内，横竖放着3张木板床。这里距离塔克拉玛干沙漠不远，常年不见雨水，所以其中两张干脆摆在露天。

　　艾孜提.乌麦尔有时还跟着邻居老太步行6里路去喀什的东巴扎摆摊。他们坐在巴扎马路边等待顾客驻足，一直到晚上8点半收工跟着人流回家。老太一天挣五六十元，艾孜提玉麦也可以挣二三十元。

　　由于艾孜提.乌麦尔在球队表现出色，老师奖励给他一个足球。每次他抱着足球一回村，涝坝里、巷子里就开了锅，男孩和女孩们混在一起你争我夺，土墙上还坐着几个孩子心急如焚地等待上场。

　　像大多数老人那样，艾孜提.乌麦尔的爷爷，克里木.司马义每天还是要去清真寺几次。以前，他经常带着孙子一起去感受先知。不过，现在小孩子们都已经为足球所着迷。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的第三站是喀什体育运动学校的塑胶球场，这里有一群女孩。

　　身着曼联队服的热孜万古丽亚森在练习过人，用一连串花哨的动作晃过数人。不得不说，巅峰时的孙雯也很少有这样的动作。女孩子们的呼喊声盖过了旁边踢球的男生。

　　她们并非来自开放的城市家庭，其实所有人都来自喀什农村，以至于很少有人说得好普通话。这个女足班建立6年来，从未缺少报名者。用喀什体育运动学校足球教练多力昆克日木的话说：“热情不亚于男孩。”

　　51岁的多力昆克里木也是祖农的学生。看得出，他深为这些女孩子感到自豪：“别小看她们，我们已经连续4年包揽新疆青少年年度比赛冠军。”

　　不过，多力昆克里木只是兼职女足教练，平时主要还是带男足。他说，也想带几个打进新疆队，然后像木热合买提江那样争取进中超和国家队。

　　到2011年，已经有6名新疆籍球员签约中超。偏于一隅的南疆体育界豁然开朗，找到了与内地交往的通道。

　　2010年，新疆师范大学获得了全国大学生联赛的冠军。不过，新疆足球圈都知道，乌鲁木齐的宋庆龄足球学校才是整个自治区足球的未来。对于喀什的孩子们来说，只要进入这所学校，足球梦就实现了一半。

　　新疆足协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新疆宋庆龄足球学校校长依拉木把喀什称为“足球热土”。因为目前学校近一半球员都来自这里。这两天，他们又招收了一批女球员，主要来自喀什体育运动学校。

　　秋日喀什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高耸的塔吊和穿梭的施工车辆。“足球需要大量投资，喀什经济发展起来，足球资源一定会被发掘。这里有天赋、有梦想的足球少年实在太多太多了。”分别时，莫扎帕感叹道。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钱贺进|喀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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