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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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2-06 13:49
“大茶馆,老裕泰,生意兴隆真不赖。
茶座多,真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
有的说,有的唱,穿章打扮一人一个样。”
伴着节奏明快的快板说唱声,从1958年以来已经上演了600多场的话剧经典《茶馆》还会一次次拉开帷幕,但是裕泰茶馆经典的王掌柜却已成绝响。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1月20日突然离世,那个在舞台上呼号“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的身影,永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茶馆》铸就传奇
31岁的于是之第一次在舞台上出演《茶馆》中的王利发时,已经有了13年的职业舞台演出经验。
《茶馆》这出话剧以北京的“裕泰大茶馆”为背景,描写了清末、民初、抗战胜利以后3个历史时期的北京社会风貌。每一幕写一个时代。北京各个阶层的三教九流人物,出入于这家大茶馆。以茶馆老板王利发为中心的3个时代几十个人物在茶馆里的生活片断,表现出一幅气势宏伟的历史长卷,把历史规律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全剧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但深刻地表现了王利发等人的真实命运。
当出色的剧本和优秀的演员遇到一起时,产生的巨大的化学反应令人沉醉。于是之扮演王掌柜,其炉火纯青的表演使这一角色在舞台上活了起来。他在舞台上不仅仅是塑造人物形象,还会创造性地发挥,使得剧本本身更加丰满。据称《茶馆》中结尾最经典的一幕“三个老头话沧桑”,就是由于是之提出来的,而在漫天纸钱中老人们萧瑟的身影,已经成为经典的画面留在每个观众的心中。
老舍看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出以后兴奋不已,回到家里心情仍然不能平静,挥毫写下了“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的条幅赞扬于是之。于是之收到条幅之后一声不吭,并没有向旁人显露此事,而是锁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一放就是三十年。
于是之扮演王利发一演就是三十多年,可以说这出戏伴随着新中国的话剧史的成长历经了风风雨雨。《茶馆》正如一壶浓香的酽茶,浓缩着剧作家老舍、导演焦菊隐、主演于是之、郑榕、蓝天野等一个个大腕的名字,他们和《茶馆》中的王利发、常四爷、秦二爷等鲜活的人物形象一起,永远留在了北京人艺的史册和观众的心中。当时人艺的院长曹禺曾评价称:“《茶馆》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瑰宝,于是之是撑持这瑰宝的平民艺术家。”
作为主演,于是之并没有居功自傲,而是将成就归功于剧组这个大集体。他曾深有感触地说:“《茶馆》是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的。”这出戏与北京人艺一起,逐渐走向了辉煌。
1980年秋,北京人艺带着《茶馆》踏上了西欧的土地。《茶馆》的巡演在欧洲引起轰动,很多观众用“出神入化”来形容于是之的表演,这一角色至今仍是中国话剧舞台的不朽经典。之后《茶馆》剧组还先后到日本、新加坡、加拿大和香港等国家及地区访问演出,于的表演也得到极高的评价。国际演出让《茶馆》从此立于国际戏剧之林,也让于是之真正站在了中国话剧的巅峰。
在演出了400多场后,由于演员的年龄结构老化,焦菊隐导演、于是之主演的经典版《茶馆》不得不告一段落。1992年7月16日,这版《茶馆》在首都剧场谢幕,那一场演出被观众誉为“人艺元老们留给中国剧坛的完整句号”,并献上了“戏魂国粹”的横幅。
于是之最后一次在首都剧场演王利发时,他已经患上腭部神经病两年,嘴巴总像嚼口香糖一样不停地动。演出的时候还开始忘词了。这使得他上台之前紧张不已。整场演出下来,他说错了四处台词,这令他懊丧不已。
但是热情的观众并未在乎这些,人们长时间鼓掌,久久不散,不少人甚至流下眼泪。艺术评论家柯文辉曾在文章中描述了当天的热烈场面:“于是他(于是之)大喊一声:‘谢谢朋友们的宽容!’剧场楼上一位刚上初中的女孩儿突然回答道:‘王掌柜!永别了!’她的喊声牵动了几百个人的神经,像是一根无声的指挥棒发出了命令,一大群人用真挚的泪雨为孩子的纯情协奏,压倒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演绎众多经典
王掌柜是于是之扮演的经典角色,有人说王掌柜就是于是之。但事实上,于是之却并不仅仅是王掌柜,在他几十年的演艺生涯中,还塑造过其他栩栩如生的舞台形象,也同样为人们所熟知。
于是之年少时就踏上了话剧舞台。他在北平师大附中读书时因家贫辍学,为养家糊口,十五岁便四处求人找事做,做过税局雇员、仓库佣工、抄写员等等。
他的舅舅是当年享有“话剧皇帝”之誉的石挥,曾演出过《家》、《大雷雨》等十多部重要剧目,还写过话剧剧本《云南起义》,导演过《福尔摩斯》等话剧。或许是受到舅舅的影响,从事文学艺术的梦想一直扎根在于是之的童年。他曾梦想当语言学家、画家、文学家。但17岁时,命运却把于是之推到了戏剧边上。1943年左右,石挥的“苦干剧团”有一次到北京来演出。于是之从舅舅那儿得到了《大马戏团》的剧本,扮演石挥扮演的角色。他完全学石挥的表演,不只是形象像,还有神态、语气。后来他参加了辅仁大学的业余剧团“沙龙剧团”,在长安戏院参加演出了《第二代》、法国喜剧《牛大王》剧目。
1945年,于是之以同等学力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法文专业,不久因失业随之辍学,从此便正式参加了职业话剧团体。从1946年初至1948年底,于是之先后在平津等地演出了《蜕变》、《以身作则》等多部话剧。北京和平解放后,于1949年2月参加了北京人艺的前身---华北人民文工团担任演员,从此和人艺结缘。
进入北京人艺后,剧团里著名导演焦菊隐对于是之的影响很大。在“心象说”的指导下,于是之受益最深的便是体验生活和如何深入生活,在创造角色前心中对角色要先有想象有根据,从剧本围读开始,逐步建构外在技巧,从内而外逐步形象化。在“心象说”深入体验下,于是之相继在舞台上塑造出了一个个经典形象。
1951年初,于是之在老舍的名剧《龙须沟》中出色地扮演了程疯子这一角色,崭露头角。同年8月,又在歌剧《长征》中扮演了领袖毛泽东,成为第一个在舞台上演毛泽东的演员。当时中央领导,包括朱德,还有很多领导同志,都被请到人艺检验于是之的表演。于是之从那之后也就“一举成名”。
此后于又塑造了《虎符》中的信陵君、《日出》中的李石清、《骆驼祥子》中的老马等舞台形象,被誉为话剧界的“梅兰芳”。
香港演艺学院人文学科系主任、本港资深戏剧人张秉权评价于是之的舞台表演说,多年前他曾好几次赴京去首都剧场看于是之与人艺的演出,包括《茶馆》、《丹心谱》等,于是之的演出特点是细致、朴实又有技巧;既要有技巧但又要朴实,这是很难的,很多演员也未必做得好;他的演绎风格生活化,有浓浓的北京土味。首都剧场不算小,有逾千个座位,于是之演绎角色既朴素、仔细,又要适度放大,在想象与技巧之间,他拿捏得很好,能感染剧场内每位观众。
于是之还有不少“触电”的体验。著名电影导演谢添曾于1982年把《茶馆》成功搬上了大银幕,由人艺原班底担纲主演,大获成功。此外他还拍摄了电影《龙须沟》、《青春之歌》等。其中,于在谢晋执导的影片《秋瑾》塑造了清末附庸维新的封建官僚贵福的形象,获第四届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
将军老死、美人迟暮,优秀的演员也禁不住时光的磨砺。1992年话剧《茶馆》告别演出后,他出现了语言障碍,说话不流畅。四年后,他参演了最后一部话剧《冰糖葫芦》,从此退出舞台。
舞台之外同样精彩
很多演员都曾感叹人生如戏,但其实人生要比方寸间的舞台宽广得多,在舞台之外,于是之也在80多年中演绎过同样精彩的人生。
于是之不但演技高超而且为人敦厚,因而颇受人艺剧院上下尊重。自1984年3月,他担任人艺第一副院长直到1992年9月卸任,他除了演出外,管艺术,管行政,事无巨细都要负责。
由于平生最钦佩两位恩师曹禺和焦菊隐,于是之是在北京人艺首先提出要“建立学者化剧院”的人,团结了一批优秀的剧作家和导演。当时人艺最核心的部门不是院长办公室,而是编剧组。
编剧组的创作环境非常宽松。每当编剧组推出一个新剧本,于是之不通读两遍,是绝不肯向作者提意见的。为了保护和尊重作者,提意见的时候,他也从不在原稿上修改,而是用铅笔做出标注。在这种积极宽松的环境下,编剧组也不负众望,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剧目。
于是之本人也在身体力行“学者化剧院”的构想,在《一个演员的独白》里,于是之曾谦虚地写道:“我没有受过专业的基本训练,声音、形体的可塑性都是极有限的。生活的库存,我十分狭窄。对本民族的戏剧传统,我只是杂乱地读过一些剧本和有关这方面的书,并无真知……”
其实经过多年的实践,于是之也积累起了大量宝贵的经验,并将其提升到理论高度。他曾撰写了《论民族化(提纲)诠释》的长篇论文,主编了论文集《论北京人艺演剧学派》,这些书凝结着他对北京人艺舞台导演理论与实践、北京人艺风格的精辟总结。此外,他还著有《于是之论表演艺术》等。
对于青年戏剧人的扶植、对于戏剧艺术的尊重是于是之始终身体力行的原则之一。“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于是之、英若诚、刁光覃,我就不可能成为导演。”林兆华说,于是之重视剧本创作,对于青年戏剧人的探索也给予了极大的包容和支持,这让他感念至今。正是林兆华在老版的《茶馆》停演7年之后,在1999年重排此剧,推出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领衔的全新阵容,让裕泰大茶馆王掌柜重出江湖,也算是延续了于是之塑造出的经典形象。
在人艺当院长期间,于是之的业绩推动了话剧的发展,带来了人才涌现,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却没有太多实惠,甚至连分房福利都让给了别人。1995年,于是之曾经和剧作家李龙云谈过他当8年院长的感受:“上边给了我一个正局级待遇,给我配了一台车。打那时开始,每天早晨起来,汽车‘呜---’把我拉来,晚上,‘呜---’又把我拉回去,拉了我八年。事儿办好办坏不说,身体反正是散了。”
八年院长生涯中,于是之的健康状况由好变差,从1990年代初就开始出现记忆力减退的毛病,到了后来更是每况愈下。在生命中的最后20年中,于是之饱受病痛折磨,脑血管和老年痴呆等这些很难痊愈的疾病,考验着他的身心,甚至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也许是我在舞台上话说得太多了,上天惩罚了我,让我现在再也不能说话了。”在得病之初,于是之曾这样写道。
早在生病之前,于是之有一次谈到演员的晚年时曾说:“作为一个话剧演员,倘若能死在舞台上,那是最幸福的。”他最终没有倒在舞台上,而是去天堂中继续开自己的“茶馆”了。
文|刘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