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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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2-26 13:53
他还是那个偏执的父亲
父亲变了,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已经太晚。那之前,我以为我和他的冷战,要这样持续一辈子。事情的变故就在我和白崇轩的婚礼筹备前。百事都定了,只缺一个仪式,在白崇轩的要求下,我打电话回家,是父亲接的,然后又一声不吭地把电话递给了母亲。白崇轩接过电话,邀请他们过来和他的父母见见面,定一下婚礼的细节,顺便在省城里玩一玩。母亲在电话里迟疑着,我夺过电话,喊了一声:“妈,你们一定要来。”我想,正是这个“你们”,最终让她答应了。
去火车站接他们的时候,电话响个不停,是母亲,她异常着急地说:“快点来,你爸爸一出火车站就不见了。”
偌大一个人还能丢了吗?何况是以经商为生,走南闯北颇见过一些世面的父亲。
我心里不以为然,车多路堵,等我驱车到火车站时,只见母亲守着一大堆行李,一看见我,就着急地说:“快,快,你爸爸不见了。”
我们找了一圈,最终发现父亲站在不远处一根柱子后,一脸不耐烦地盯着我和母亲,大概是嫌我到得太晚。
回去的路上,父亲依旧把头别到一边,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脸,还是那样线条硬朗,写满偏执,难以说服。我突然注意到,一贯重视仪表的父亲,衣角居然染了一大块油渍。这样见人,他明显就是想让我丢丑!
翌日的饭局,前半截进展还很顺利,没想到大家一起举起酒杯时,父亲突然放下筷子,眼神空洞,不顾礼节地大喊大叫起来,“怎么能让小囡喝酒呢?小囡不许喝酒!”小囡是我的乳名,父亲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要让我难堪?我无奈地看向母亲,发现母亲正偷偷拉父亲的衣角,而他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喊大叫。白崇轩和他的父母都尴尬地站起身,不知所措。
我尴尬难言,突然恨意难消,当初上大学他都不问我的意见就擅自找关系帮我改了系;后来我还没毕业,他就帮我找好工作,非要我回老家,我不回去,他就死活不同意我和白崇轩的婚事。为此他还扇了我一耳光,就是这一耳光,我再也没有理过父亲。
这一次,我主动投降,以为父亲多少会顾全大局,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如此关键的场合选择这样的方式继续和我对抗。我起身就要走,被白崇轩一把拉住,他父母表情尴尬地站在一边,母亲的表情欲言又止。而父亲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整个场合像一场失声的默剧,我看着父亲无理取闹,就仿佛看着离我咫尺之遥的幸福长了翅膀就要飞走了一样。这些年来,他还是这样,还是这样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
一直在旁观察的白崇轩突然提出异议:“不对,我觉得咱爸有事。”
我忍住心中复杂的情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当然有事,没事能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可白崇轩坚持要带父亲到医院去检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母亲在后面亦步亦趋的样子,我心里阵阵翻腾,提起包,转身走了。我坐在为婚礼准备的新房里,心想,就这样吧,闹成这样,不如放弃了吧。
当天很晚,白崇轩打来电话,果然被他猜中,在饭店发疯的父亲原来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说白了就是老年痴呆症,因为发现晚,已经是中期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我呆若木鸡,心头突然一阵绞痛!我做了什么?我究竟是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究竟是错过了什么?
永远记得那分秒难熬的四十八小时
我赶到医院,见到了坐在病床上的父亲。他的双目再也不像往常那般严肃有神,只是放空状凝视着空中,双手也不再坚定不移地握成拳头对我挥舞,只是蜷缩在身边轻轻颤抖着。
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我想说点什么,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父亲做了一段时间的保守治疗,我和白崇轩的婚礼过后,母亲执意要带父亲回老家。她说晓得我们工作忙,再说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倒不如回到熟悉的地方,方便照顾,对父亲的病情也有好处。我和白崇轩左思右想,倒觉得有理。临回去之前,我特意给母亲买了一部老人手机,把我的手机号设置成一键呼叫,让她一有事就找我。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电话响起来,是母亲,她说早上她出门买菜,回来就发现父亲不见了,把所有的熟人都问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了,这才给我打电话。得知消息的白崇轩,立刻请了假和我往家里赶,四个半小时的路程,把油门踩到了底,还是仿佛无穷无尽。
到了家才知道,父亲病情反复得厉害,偶尔连母亲都不认识了,每天只会在家来回转圈。为了安全起见,母亲基本上是把他关在家里,外出都是来去匆匆,还特意在父亲的每件衣服背后都缝上了地址和电话。可是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自己开门跑了出去。
白崇轩站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走,不大的老家县城,我们开车兜了一圈又一圈,问了一个又一个人,杳无音信。到了半夜,我们筋疲力尽,白崇轩把我送回了家,他说:“你和妈在家守着电话,我接着找咱爸去。”
这一刻,我尝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我不知道已经失去辨别能力的父亲,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在无数个煎熬难耐的分秒之后,我才明白,平时宛如空气那么自然存在在我生命中的父亲的意义何在。母亲又担忧又着急,我只好和她拉家常,平复她的心情。母亲说:“小囡,你别怪你爸。”到此时此刻,我哪里还怪得起来。
母亲对我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说我生下来因为营养不良,个头比一般婴儿小得多;她粗心惯了,生怕折断了我的细胳膊细腿,是父亲,一次次轻手轻脚地帮我洗澡、穿衣,一直娇惯我,把我背在肩头直到六岁。母亲说:“你上大学赌气不回家,他每次都催我给你寄吃的穿的怕你钱不够用,他坚持要你回家,是因为他不晓得多挂念你。你说你怎么那么狠心,这几年都不和他说一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被撕裂了一般。原来,再多的恨,在血缘之间,都抵消不了爱的存在。我在心底一直呼喊着那个差点被我屏蔽掉的称呼,只希望父亲快点出现。
那个雨夜,我找到了光着脚的父亲
又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时间像走在我的肌肤之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刀一样留下刻痕。没有任何消息,而窗外的夜开始飘着细雨,这雨就像我的心一样,没完没了地滴着水。我不知道身着家居服的父亲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夜,会不会冷,会不会饿,种种猜想折磨着我。到了凌晨四点,白崇轩的电话再一次响起来,他说:“找到了!在大桥桥洞下!”接回家的父亲,全身都脏兮兮的,鞋都走丢了,冻得冰凉的双脚满是泥巴和污渍。一看到我,就傻乐傻乐地笑了。母亲扑上去使劲捶打父亲,只会叨叨一句话:“你跑哪儿去了?你跑哪儿去了?”
白崇轩站在一边红了眼眶,我没有做声,只是上前摸了摸他的脸。之后,我打了一盆热水,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给父亲洗脚,我不知道他光着脚在雨夜里走了多久,我只知道,这双大脚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和伤口。我把他的脚放进热水,因为疼痛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脚,但他还是笑呵呵地看着我,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洗脚盆里。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对他的恨和不满,那些我不知道的爱,究竟有多少?而我到底欠了他多少?
经历过这一次劫难之后,白崇轩说:“要不,我们把爸妈接过来一起住吧。多个人,总多个照应。”我顿时泪流满面,重重地点了点头。
住在一起,才知道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的父亲是多么困难。他的病症越来越厉害,除了我和母亲,基本谁都不认识,有时候坐在原地傻笑,有时候却狂躁地摔砸家里的各种东西。
买回来的药,他看都不看全扔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地说我们想要毒死他,死活不吃。特意定做的铭牌挂在他脖子上,他一把扯下来丢在墙角里,说这是给狗戴的东西!
再后来,父亲吃饭也因为拿不住勺子而成为困难的事情,母亲要喂他吃饭,他一把将母亲推了个踉跄,饭菜撒了一地,母亲又气又心疼,坐在一边干抹眼泪。我默默地又添了碗饭,端到他面前,一勺饭喂到他嘴边,他居然乖乖地张了嘴。
这以后,对我来说,按时回家成为一件必须的事。就连午休的两个小时,我也要匆忙收拾好东西往家里赶,我推掉了各种应酬,加班也事先向老总声明。他问为什么,我答得很坦然:“我得回家给我父亲喂饭。”
我怕他饿着,怕他冻着,怕他看不见我就要咿咿啊啊地到处找小囡……我怕时间来不及,我怕一切都再也不能弥补。我怕,我真的好怕。
有一天午饭,正吃着饭的父亲突然停下动作,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瘦了?”
他偶然的清醒,一迭声地喊母亲:“你看娃瘦成啥样了,也不弄点好吃的补补?”
他的病症时好时坏。母亲说:“要不我和你爸都住养老院吧,也免得你们操心。”我说不。当我说出那个字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和他是如此相像——一样的执拗、倔强,难以轻易说服。
一年之后,我和白崇轩有了一个新生命。是个女儿,我妈说,笑起来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给她起了一个小名,也叫小囡。我把她抱到父亲的怀中时,他很少聚焦的眼神突然凝固在了小囡的脸上,表情变得异常柔和,他边走边摇晃着怀中的小囡,嘴里念念有词:“小囡乖,小囡乖哟。”
我在他身旁听着泪如滂沱。我知道,他抱在怀里的,是那个小小的我,被疼爱的我,一直一直,是他掌心里的公主。从未改变。
文/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