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曾国荃的兴家创业,曾国藩的态度有些矛盾。
首先,他对老九替他“照顾家族”的“功劳”是肯定的。
长久以来,曾国藩对家族怀有深深的愧疚心理。旧时代的通例总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曾国藩的亲兄弟惦记着依靠曾国藩出人头地,他的众多同族、亲友,也都盼着沾他的光。曾国藩偶尔也会寄钱回家,分润亲族,然而,在“不靠作官发财”的誓言约束下,曾国藩对他们的关照,与他们热烈的期望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以致他常觉愧疚。
好在曾国荃替他弥补了这一遗憾。曾国荃既贪婪又大方,自肥的同时,又源源不断地大手笔资助同族以及亲友。不光曾国藩几个原来生活相当困苦的妹妹都有了田宅之安,连远房亲友都不再有流离失所之人。这让曾国藩不再有内疚之感。
曾国藩曾对儿子们说,“吾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这是曾国藩坐地分赃、享有田宅之安的最好的自白。让老九唱白脸,他唱红脸,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与此同时,对于曾国荃的贪婪,曾国藩也一直没断了敲打、规劝和批评。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要求他“廉”,实是因为家门气运太盛,要以此“自概”: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斟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
“保泰持盈”是曾国藩一直着力思考的问题,也是他清廉自守的一个重要思想背景。谨慎、忧惧是曾国藩性格的重要特点。自概之道,也是他经常向诸弟所讲的道理。
无奈曾国荃对这位提携了他一辈子的老兄的话,常常是当做耳旁风。他经常觉得这位老兄太拘谨、太保守、太唐僧。收到这封信后,曾国荃写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老兄您所念叨的那些道理,只能行于三代,不能行为当今。当今之世,只看谁强,强者通吃,做人不能过于谦退。
曾国藩所能做的,只能是继续苦口婆心劝诫。
他也不能容忍这个弟弟彻底破坏曾氏家族的俭朴形象。更何况,凡事谨慎小心的曾国藩还有另一重担忧:他担心太平天国虽然被镇压了下去,天下其实仍不太平,另一场大乱随时可能到来。乱世之中,露富显财,实为不智之举。因此,在曾国荃修建大夫第的过程中,他一直竭力想限制其规模。
可惜的是,比曾国藩小十四岁的曾国荃对其教导充耳不闻。事实上,直至同治三年遭遇重大挫折之前,曾国荃对曾国藩经常是面服心不服。曾国藩去世之后,曾国荃在祭文中曾这样写道,自己年轻时候,对长兄的教导常常不服,“兄裁以义,翻不谓然”,“昔我乘气,自谓无前”,“辜负教训,四十九年”。这都是实话。
所以收到曾国藩此信之后,曾国荃回信蛮横地说:“外间訾议,沅自任之。”
曾国藩当然仍然会“絮聒不休”。咸丰九年二月初三又写信详细解说乱世之际不可过于露财的道理。他还以林则徐的例子加以讽喻,希望沅弟效此大人先生之风:“沅老近来所办之事,无不惬当。银钱一事,取与均宜谨慎斟酌。今日闻林文忠(林则徐)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抚二十年,真不可及。”
然而对这些话,正在兴头中的曾国荃一律听不进去。在曾国藩的不断批评下,这座大宅一次又一次扩建,越发有似王宫。曾国藩也无可奈何,内心却十分担忧。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他闻听曾国荃又修建了“竟希公祠”后,再次去信,制止曾国荃修“星冈公祠”和“温甫、事恒两弟之祠”:围山嘴桥,稍嫌用钱太多。南塘竟希公祠宇,亦尽可不起。湖南作督抚者,不止我曾姓一家。每代起一祠堂,则别家恐无此例,为我曾姓所创见矣。沅弟有功于国,有功于家,千好万好;但规模太大,手笔太阔,将来难乎为继。吾与弟当随时斟酌,设法裁减。此时竟希公祠宇,业将告竣,成事不说;其星冈公祠及温甫、事恒两弟之祠,皆可不修,且待过十年之后再看(好从慢处来),至嘱至嘱。
这一次,曾国荃总算是听从了,给了老兄一个面子。
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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