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有个女婿叫陈敬济,他因父亲被朝廷问罪而随着妻子住在岳父家。西门庆让他在花园中管工记账,后来又让他主管解当铺。他“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要不的”。也还算有点小聪明小能耐。
这个女婿像是西门庆的影子,好色如命,浮浪无耻,大胆妄为。他寄人篱下,活动的天地小,也就是就地取材,打几个小“丈母娘”的主意。有机会他就揩把油,像25回写吴月娘率众妇在花园打秋千,让陈敬济在妇人下秋千时扶一下,他就乘机“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出他大红底衣,抠了一把”。还有一回他拾到孟玉楼的一枝金簪,便想着有什么机会可以讹她一把,占点便宜。真正勾搭上的,便是潘金莲,然后因潘金莲的主意,和庞春梅也混到了一起---这是彼此一路、大家放心的意思。
但陈敬济比之西门庆又差老远。说起来《金瓶梅》里面也没什么好人,但陈敬济尤属不堪。他有西门庆的下流,却没有西门庆的精悍与机警。西门庆在时,他也能跟着做点事,到了西门庆一死,他就整天只顾着跟潘金莲私会,跟庞春梅奸戏。西门庆临终前把家托给他照管,偌大产业很快败落下去。后来因为奸情败露,吴月娘带仆人将他死揍一顿,驱逐出去,他就更不知如何为生了,“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老婆被他逼得上吊自杀,手上一点钱财被个光棍骗光,终于沦落街头,成了乞丐,又做过道士的性玩物,最后死于非命。陈敬济的故事,像是在说一个涉世不深而毫无品行的人,堕落是没有底线的。
但《金瓶梅》写人物总有意外之笔。在往一个方向上极端强化的同时,它必有反方向的回折,让人惊骇于人生的奇异。陈敬济和潘金莲的奸情,就闪烁着这种奇异的光泽---甚或,那也许可以称作“爱情”。
陈敬济长得俊秀,性情“乖猾伶俐”,这对于风骚而又总是不满足的潘金莲来说是有吸引力的。第18回两人初见,“潘金莲掀帘子进来,银丝髻上戴着一头鲜花儿,笑嘻嘻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姐夫在这里。’慌的陈敬济扭颈回头,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很有风情的一个开头。之后他们从“挨肩擦膀”开始,到大白天靠在栏杆旁厮混,进入了无耻而热烈的苟合。这只是贪欲吧。贪欲虽然也要有“两情相悦”的底子,但除了肉体的享受,其他的东西很少。
到了奸情败露,陈敬济被逐出西门府,潘金莲被交押在王婆那里发卖,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总之是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陈敬济特意去看望他的金莲,又跟王婆为赎身的银价争执起来---开价是一百两银子,那时足可以买一座很好的宅院了,不是小数字。
陈敬济的执着感动了潘金莲,她说:“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敬济道:“我雇牲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他们彼此期待着,幸福或者说快乐在彼此的期待中。
武松的刀更快。等到陈敬济从开封老娘那里骗出钱赶回清河,潘金莲已成刀底游魂。晚夕,他买了一陌钱纸烧给妇人,叫着妇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陈敬济,今日替你烧陌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他是无能的人,他为无奈而酸楚。之后,庞春梅收葬了潘金莲,陈敬济得知,顾不上刚运到的父亲的灵枢,先拿钱买了祭物,至于金莲坟上,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敬济来与你烧一陌纸钱,你好处安身,苦处用钱。”祭毕,然后才到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他是坏人,罪恶的感情远比高尚的道德重要。
假如陈敬济赶在武松前面救下了潘金莲,他们会成为一对好夫妻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堕落的生活里只有贪欲的游戏,这种游戏浮浪无根。只有当贪欲被禁遏、生命遭残杀时,他们才感受到彼此的珍重和心底里辛酸的眷恋。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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