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永远清楚地活着,即使在恋爱中

  央视记者、主持人柴静在2012年年末出版了她的第二本书《看见》。在出版社的宣传里,首印便是50万册——这个数量,在当下出版业的寒冬里,令人瞠目结舌,是林青霞《窗里窗外》、陈丹青《退步集》、梁文道《常识》发行量的好几倍。

  2012年12月15日下午,首都图书馆,柴静新书《看见》首发式。出版社提前发放了700张入场券,报名的读者却超过4000人,涌至首图的人多到让保安担忧起安全隐患。

  第二天,柴静在北京图书大厦签售,等候的队伍从地下车库一直排到了长安街。有人数,排到签售点,需转26个弯。

  出版业如此胜景,此前更多出现在韩寒、郭敬明们身上。而这个冬天,这个现象名叫“柴静”。

  她是央视最受关注的主持人之一。因在非典时期第一个进入隔离病房采访,以及《新闻调查》时代对真相不折不挠的追问,她被寄予“新闻女侠”的期待;她重视新闻中的人与人性,给坚硬的现实注入几分柔性的关照;她也是唯一坚持在博客中书写每期节目长篇采访手记、反省总结的央视记者。

  微博上,各种真实或虚构的“柴静语录”,和“白岩松语录”一样流传甚广,几乎成了“央视牌心灵鸡汤”——而她其实从不在微博发言。尽管一再强调只关注自己在新闻专业领域的“公众形象”,甚少谈及个人,但人们对她的种种想象依然不止。最近的一次,她被传言描述成“央视最穷主持人”,说她买不起房子,租房居住。柴静写博客澄清:“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的个人隐私,我按我自己舒服的方式活着。这事跟能力和道德都没关系,没什么可自惭的,也没什么可自得的。”澄清又引起另一种情绪反弹,有人指责造神者把她塑造成了一朵“白莲花”。

  而柴静自己,最最警惕的,正是把人符号化、标签化。“世界也好,人也好,本来都是丰富多彩,参差多态的,为什么要通过标签去认识呢?”

  去掉标签,柴静是谁,我们能否“看见”?

  跟自己较劲

  见到柴静时,她穿牛仔裤和深蓝针织衫,淡妆,脖子上一条标志性的围巾,与她在电视中的样子极为一致。回答提问时她目光直视记者,音量很小,小到有时会听不清,但却有种掌控全局的强大气场。

  这不禁让人想起柴静进入电视圈的第一位“伯乐”、前湖南卫视《新青年》节目制片人杨晖对她的评价:“柴静让人觉得很舒服,但同时又能形成一种隐隐的压迫感。”在杨晖看来,柴静气场的来源,一是眼神“干净笃定”,二是语言“有思考有逻辑”,让人不由对她说出的话多了份重视。

  翻看柴静的履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年少成名”“顺风顺水”这类词语。18岁时她已因《夜色温柔》成为湖南当红电台主持,22岁就有了一档自己的电视节目《新青年》。2001年,柴静25岁,被时任央视评论部副主任陈虻选中成为《东方时空·时空连线》主持人,搭档白岩松。两年后她进《新闻调查》,迅速因“非典”报道闻名全国……

  但在好友范铭眼中,“世俗标准的‘成名’不是柴静的目的,她所感兴趣的只是如何‘接近自身的极限’。”柴静从小到大都是班上最普通的孩子,只喜欢在本子上抄诗词,“她不跟别人竞争,但跟自己较劲。她的从不懈怠,并非来自于外界的‘期待’或‘要求’,她只为自己内心的标准一日一拱卒。”

  往往在外界对柴静没有期待和要求之处,她的表现反而格外耀眼。比如北京奥运会,台里给她的任务是报道例行发布会,没人要她拍运动员,而她却采访了那些令人尊敬的“失败者”,感动无数观众。

  不久前一期《看见》,讲77岁台湾老人把同乡骨灰带回大陆安葬的《归去来兮》里,一句“不曾长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让很多观众落泪。但其实当初因话题涉及两岸,稍有敏感,拍摄时节目组对能否播出全无把握,柴静便自费在台湾当地找摄像帮忙,她想:先做出来再说。

  “她身上有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劲头。”柴静在《新闻调查》时的同事郝俊英说,“她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意志力最强的人。一般人被困于城中,往往试着爬两下城墙,被上面扔下来的石头砸疼了就放弃了,但柴静不是,她看到一条路堵死,不会绝望,而是会继续四处摸索,往往能找到别人没留心的隐秘出口。”

  郝俊英回忆,有段时间《新闻调查》里权力监督这种硬性选题不好做,大家情绪受挫,想“凑合凑合”,柴静却不,立马转个方向去关注弱势群体,同性恋者、重度精神病者、犯罪的流浪少年、因家暴杀夫的女犯……她让那些沉默群体进入镜头,出现在央视屏幕上。

  长天大地,用力摔打

  柴静也有过想放弃的时候。刚进央视《时空连线》,从没做过新闻的她无所适从。她不会写评论,眼神缺少和嘉宾的交流,节目内容缺乏深度……问题太多,不断被狠批,改都不知从哪儿改起。

  在新书里她回忆这段艰难转型的日子,“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失败者的味儿,再这样下去谁都会闻出来了”。

  她不想干了。但领导一问:“今天带子能交吗?”鬼使神差的,她张口就答“能”。

  她发狠,每天上午报三个选题,下午联系,晚上录演播室,凌晨剪辑送审。熬着熬着,慢慢也拿到些奖,日子过得宽松点,有了喘气的间歇。但疑问又开始滋长:“我正做的真是我喜欢干的吗?”

  直到她离开《时空连线》去了《新闻调查》,这个问题才有了极其明确的答案。

  柴静在书中回忆,为采访被超期羁押二十八年的人,夏天大日头下,她步行5公里去山里的看守所;要找失踪的贩卖假古董的犯罪嫌疑人,她深冬坐车去江西,半夜车熄火了,她冻得哆哆嗦嗦在后头推车,身上都是泥点;为了找被戒毒所卖去卖淫的吸毒女阿文,她在垃圾一直淹没到小腿、皮条客出没的小巷里一家一家地问;汶川地震,她坐在村民摩托车后座上进灾区采访,采访结束回北京后,她的胸脯和胳膊完全变成棕黑色。

  她觉得自己终于接了地气,参与了世界。长天大地,用力摔打,过瘾非常。“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

  电台时期的她爱穿深紫浅红烟蓝竹青长裙,在节目末尾处会对听众说“盖好被子,乖”,同事唤她“柴宝”。《新闻调查》让她换了一个人,过去那点小女生的娇气被一层层剥下。

  七情不上脸

  工作的额外收获是朋友。范铭、郝俊英被柴静称作老范、老郝,三人就是在《新闻调查》结下的战友情谊。

  “我们一年到头出差,在一起呆的时间比家人还长。”老郝印象里,在《新闻调查》那几年,大家都没啥私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但乐在其中。出差路上她们会一首一首唱老歌;休息时在一起玩的多是小孩子的游戏,丢沙包、踢毽子……有时也一起喝点小酒,通常都是范、郝两人喝High了,泪眼汪汪,而柴静只是抿一小口意思意思,拍拍两人说,不早了咱走吧。老范、老郝就上火,觉得柴静“真没劲”。

  其实柴静从小就这样。大人逗她,她都是面无表情,让大人很无趣,不像别的小孩一逗就笑。

  在老范眼里,柴静不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她在做节目时可以胆大心细脸皮厚,但在私人生活中,尤其在人情世故方面颇为羞涩,脸皮薄,怕张罗。这次新书首发会,出版社给柴静三十张亲友票让她随意送人,她除去送爸妈、妹妹、妹夫的外,其他票临到发布会前两天还揣在手里,直到老范催她。

  这样一个人会让人尊敬,但不那么容易心生亲近,老有种距离感。“外冷内热”,老同事杨晖用四个字评价柴静。

  老范一次因为做节目,惹了一些麻烦,当时她身处非常境地,一些旧时朋友怕扯上干系,和她断绝来往,柴静和老郝则挺身而出,四处打听求助,“她们俩为了帮我,倾尽全力。人生经历一次‘灾难’就是一次朋友的‘洗牌’,人只有一起‘过过事儿’,才知道谁值得你终生托付。”老范说。等风波平息,老范终于安全回来,她们仨找了个地方,开了瓶龙舌兰。那次柴静一反常态,三人里属她喝得最多。

  “柴小静,勇于自省,永远任性”

  “原来有凌厉之气,如今越来越宽厚。”《看见》制片人李伦评价柴静这十年的变化时说,“过去她像把闪亮的刀子,现在更像一个温度计。”

  2012年2月,柴静做归真堂活熊取胆事件调查,采访归真堂创办人邱淑花。邱一上来就哭哭啼啼说了不少带情绪的话。换成十年前在《新闻调查》,柴静可能就这么播了。但如今柴静会停下来,告诉邱,她话里的情绪会导致网民反感,问她“你愿不愿意重新梳理思路,回答问题”。

  在节目中的柴静,越来越学会了宽容。

  而镜头外,“其实我是个小暴脾气。”柴静说,“尤其是对亲近的人。”

  范铭记得的柴静最近一次“爆发”还是在去年7月份,伦敦奥运前她们在英国做《静观英伦》系列节目时。节目组原先商量,主采访用中文,即兴采访用英文。当时柴静正为即兴采访做准备,她希望尽可能多用英文沟通,于是一边准备问题,一边向翻译求教。范铭在旁看着心疼,走过去说:“即兴采访也用中文吧,不要如此辛苦每个都准备英语提问了。”柴静当场发了脾气。

  范铭事后理解:“她已经拉满弓弦,我的劝说反而是一股‘泄劲’的力量。”

  柴静在书中也写,她有时的愤怒指向的是自己,“我对自己感到愤怒,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其实原来在《新闻调查》时,有年年底开会,柴静就为自己工作中的暴躁向组里道过歉。大家笑,后来送过柴静一副对联:“勇于自省,永远任性”,横批“柴小静”。

  自省和任性的循环出现让柴静慨叹,“我怎么老没法改变自己的弱点?”在中国支教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克的话安慰了她:“如果(改变弱点)那么容易的话,还要漫长的人生干什么?”

  现在的柴静把弱点当成检省自己的机会,“老老实实地面对吧。”

  “是想消费别人吗?”

  柴静最警惕的“错误”,是把采访变成对采访对象的消费,“这是最残暴的事”。

  做药家鑫案那期节目时,节目组内部曾争论过用什么编辑方式:一种是对舆论热点一一回应,另一种则是根本不去响应热点,只陈述,不解释。她觉得,还是选择后者,老老实实地说出知道的那一点就好。

  在节目中,药家鑫的父亲药庆卫在楼底下带着柴静上楼,进门后,药家的陈设空间一览无遗。“我只要说这个楼建于什么年代、药庆卫工作是什么、从什么位置上退休就可以了。为什么我还要问‘官二代’这种问题?观众不是都已经看见了吗?既然看到了,为什么还要拎出来问?是想消费别人吗?”说这话时,柴静音量陡然提高。

  她在竭力为采访对象揭下标签的同时,自己也正被贴上各色标签。新书发布会上,白岩松、崔永元、张立宪、罗永浩等十多位男性朋友的现身力挺引来了一些调侃,“女神”“当代林徽因”等称号漫天飞舞。

  问及此,柴静脸色沉了沉,“这些词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朋友,“不过是一群因文字而相知的人,在一块儿聚会,恰好有男有女。强调性别其实是把人的本质给抹煞了,这很愚蠢。”说到“圈子”,柴静罕见地用了“讨厌”一词,“我特别讨厌所谓的俱乐部那种小圈子的感觉,就好像别人给你发个勋章你才能加入似的。”

  她不愿被人消费,被娱乐化。采访中,她不谈私人生活。

  她的工作与生活是高度重合的。朋友王小峰说,饭局上的柴静,说话也和《面对面》《看见》节目录制现场一样。而柴静自己的描述是,她把记者当做一种生活方式,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清楚地活着,即使在恋爱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就算附加在爱情这么美好的状态下,盲目也是个挺可怕的词”。

  文/胡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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