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爸爸

　　1.

　　形容老爸为“土匪”的孩子大概不多，但确实，我觉得老爸近来的言谈举止愈加蛮横不讲理。去年，我在国外定居的大哥回国接爸妈，妈妈乐意，老爸却不肯去。妈妈开玩笑说他不识抬举，他立马翻脸，把院里的花草踩个稀巴烂。

　　在我的印象中，老爸一直是风趣温和的好男人。我打小读书不用功，常被严厉的妈妈罚站墙角。那时老爸在运输队做司机，每次下班回家，都会先偷偷塞给我一捧剥好壳的栗子，随即再装腔作势冲我吼上一通。闲聊起来，我说：“你丫头成绩不好你咋不生气？”他笑，“我丫头漂亮聪明懂事，我为何还要生气？”高考落榜，妈妈扬言不再管我。老爸问我想不想复读？我说打算出去游历一番，他考虑一天，最后答应下来。

　　到目的地给家里打电话，老爸激动不已，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喋喋不休提出无数个问题。听我一时答不上，他就叮嘱我给他写信。

　　时光犹如沙漏，摊手细看，竟是十年流转。我结束雄心壮志的流浪返回家乡，在市区安顿下来。

　　2.

　　老妈出国不到半月，做副乡长的老同学罗明给我打电话说老爸惹上了麻烦。原来老爸要在镇上圆融景区附近开一家“清明客栈”，乡政府不批建，他就强行施工。我赶到现场，老爸气冲冲地说，那片地是他早年就买好的，乡政府不同意修客栈是怕影响乡招待所的生意。我百般劝解，他却不听，我弄不懂60岁的他为何偏要经营一家客栈，又不是没钱用。老爸闻言骤然翻脸，厉声说：“你每月给我多少钱？你凭什么说我不缺钱？”

　　说良心话，这些年我极少给爸妈钱，以前是因为在外漂泊收入不稳定，眼下回到市里安家过生活，我还欠了一些外债。可这些年老爸从未向我要过钱，如果他开口我怎会不给？罗明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老爸并不买账，双手叉腰嚷嚷着说，批不批准客栈都要建，任谁也阻挡不了！我怒气冲冲地说：“老爸你简直蛮横不讲理。”然后丢下他返回市区。

　　我气得半夜睡不着。

　　我在外闯荡10年，偶尔回一趟家，老爸二话不说开车载我去外面吃饭。妈妈颇为不满，埋怨他对我太过娇宠溺爱，难怪我胸无大志一事无成。每次老爸都要理直气壮地争辩，他说丫头健康聪慧，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绞尽脑汁，记忆中的老爸做事说话都是循规蹈矩通情达理的，我实在想不通他晚年为什么性情大变。

　　罗明每天和我通电话，今天告密老爸去县政府找县长，过两天夸他老人家真就弄来一纸批文。我被这件事搅得心烦意乱，但一想到客栈即将开工，就把预订的房子退掉，送回去几万元钱。

　　没承想老爸对我大发雷霆。

　　他冲我瞪眼，大声嚷嚷：“我没钱会修客栈吗？谁要你丫头自作聪明？”我说：“您又没买彩票中头奖，哪来的几十万？”他不再和我搭话，气冲冲地轰我走。回到家我就打越洋电话告状，老妈无比愤怒，说刚获悉老爸向大哥要去一笔钱，她也想不通他放着清闲日子不过，折腾什么。老妈说实在不行她就飞回来和胡闹的老头子拼命。我担心老妈气坏身体，赶紧说自己再去劝说老爸打消修建客栈的念头，争取让他出国。

　　我们父女在镇上的小饭店谈判。

　　老爸告诉我每个男人都有梦想，而开一家客栈就是他的夙愿，他让我回家安心照看嘟嘟。嘟嘟是我的儿子，老爸很疼他，却对他的身世耿耿于怀。5年前我在云南和一个流浪歌手恋爱，分手后才发现怀孕了，我偷偷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年自己带着。这件事对老爸的打击很大，他知道嘟嘟的存在后坚持让我去找那个歌手结婚，我说那段爱情已然终结，孩子有妈妈就行了。他为此十分恼火，我带嘟嘟回家他对嘟嘟很亲，却故意冷落我。

　　见我赖着不肯离开饭馆，老爸轻声叹息。

　　他说：“丫头，你妈总唠叨是我把你娇纵坏了，以前我还不服气，现在看你踉踉跄跄过日子，我终于意识到是我害了你。我最近脾气暴躁是因为年纪大了，和你没关系，你回去好好照看孩子，我的事真的不用你操心费神。”

　　老爸的一声叹息犹如一根钢针，尖锐地刺痛着我的心。

　　老妈对我一直很失望，觉得我的思想和行为异于正常人，许多年来我们母女深层次的交流并不多。老爸虽然对我冷冰冰，但还是会抽出时间与我谈心，我总笑他杞人忧天，既然我把孩子带到世上就会竭尽所能给予他一切所需。每次谈话老爸都是忧心忡忡，但这一声叹息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顷刻间就让我无地自容。我深深意识到自己方方面面的不成功，伤了老爸的心，丢了他的脸。

　　随便找个借口，我仓皇而逃。

　　3.

　　我半年没有回镇上。

　　罗明时常到市区办事，每次都来看望嘟嘟，奇怪的是他不再提及老爸和客栈。偶尔我忍不住问他，他就冲我神秘一笑，要我自己有空回镇上看看。

　　和老爸僵持时间太久，我心里挂念得厉害，就主动带儿子回了镇上。

　　停下车，一眼就看见老爸的客栈，古色古香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我推开大门走进去，听见身边的儿子兴奋地喊妈妈，一抬头，迎客墙的玻璃橱窗里全是我的照片。有小时候我在照相馆里拍的格格照，有我在云南时满身银饰的民族风采。一张张俊美照片静静地镶嵌在淡粉色的金丝绒底衬里，真是人面桃花。

　　我仔细端详客栈，上下两层，12个房间，每个房间的门上，都贴着一张明信片。那是我流浪时从全国各地邮给老爸的，每张明信片风景迥异，留言却张张雷同：老爸，丫头爱你！

　　看见我和嘟嘟出现，老爸终于肯坦白他修建客栈的初衷。

　　他见我结束流浪带儿子回市区安家，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他怕我一个人承受不了生活，怕我养不大儿子，特别是听到天灾人祸或生老病死一类的消息，他更是惶恐。他日夜盼望我嫁个稳妥的男人有依有靠，甚至偷偷帮我买彩票希望中头奖。他笑着说自己老了，呵护我一生一世的底气明显不足，走投无路了，才决定给我留一份丰厚的嫁妆，如果我还愿意嫁人的话！

　　我看着鬓角发白的老爸，彻底醒悟他这两年的性情大变完全是因为我。他怕我经济受窘，担心我孤单无援，忧虑嘟嘟漫长的未来。是烦躁不安让他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是焦虑促使他不顾一切修建一家客栈给我，他说我过去四海为家，如今经营一家小客栈应该不成问题。我听见眼泪在内心恣意横流，笑着说：“保证当好这个老板娘！”老爸放心了，他说他一直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无论我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他都不会责怪我，他只希望我此后喜乐富足，得偿所愿。

　　4.

　　客栈隆重开业了。

　　我搬进客栈，安置嘟嘟在镇上念幼儿园。每天，老爸帮我接送嘟嘟上下学，生意不忙时我就在客栈的葡萄架下打游戏。罗明时常来看我，瘦长的影子默默笼罩我不断敲击的键盘。每逢此时，老爸总会教唆嘟嘟过来滋事，小家伙气势汹汹地按住我的双手问：“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嫁给罗叔叔呢？”

　　我扭脸张望老爸，他在暖暖的夕阳中事不关己地微笑。

　　一瞬间，我就被老爸打动了。这些年因为对我的宽松教育他受尽妈妈的唠叨埋怨，至今还在为我担惊受怕，他宁肯舍弃和妻儿的团聚也要留下来陪我，甚至不惜把家底全部掏出来给我修建一座客栈。60岁的他对我倾其所有的爱，其实也是对暮年的一种惊慌，他是担心不能与我长相守，怕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分开。

　　我决定，要让老爸亲眼见证我的幸福，并且与我一起分享。

　　我和罗明国庆节结婚，老妈和大哥也从国外赶回来了。老爸说修客栈借大哥的那笔钱算他送给妹妹的新婚贺礼，大哥打趣道：“老爸你这强取豪夺的样子真像土匪！”老爸哈哈大笑，戏言自己是被丫头逼上梁山的好汉。

　　婚后不久，见我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老爸终于痛快地答应跟大哥去国外看看。临走时他再三交代让我一定添个小丫头和嘟嘟做伴，见我面露难色，他登时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怎么，才三天没骂你，你就敢不听我的话了！”见我一脸惧怕，儿子马上跳出来冲我嚷嚷：“妈妈，你不要怕，外公是一只纸老虎！”

　　大家一听哄堂大笑。唯有我，转身掉下泪来。

　　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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