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点钟时我上了路,慢慢地开,等待万物复苏。在今天,这个过程似乎比先前的迟,到了七点钟,才听到一声鸟鸣,但要见到一只鸟扑楞一下从车前掠过,得在二十分钟后呢。
一辆摩托车从对面驶来,驾车人戴着墨镜,让我不由得纳罕,此时天色仍然暗淡,同样的青白色上,只比方才绷紧了一些。在一个叫接官厅的镇子,几个男人在街上沉默地走,然后我见到一个年轻人,缩着脖子,站在小桥上看下面的水,我想,这大概是个诗人吧。一辆河南牌照的车从旁边超过,我不禁想象那司机,是独自在这一带做工呢,还是旁边坐着妻子,怀中的婴儿正在深睡?
一直到七点半钟,我才听到鸡鸣,然后看到一个妇人,在自家的院子里,歪头梳她的长发,一只狗出现在路上,伸着鼻子嗅来嗅去,发现车来,便以蜀犬的一贯作风,先向一边走两步,再跑向相反的方向。我有点兴奋,但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仿佛一切又停止了,村庄沉静,拖拉机安坐在院落里,就连山壁上的碎石,也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要等见到太阳才肯往下滚哩。
我驶进略阳县城时还不到八点钟,正是上班的时辰,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和女人,骑自行车络绎而过,他们大概都是在矿上工作的,在道路的两边,是巨大的机器、铁轨、冒着白雾或乌烟的水泥管、高高的金属架和废弃的厂房。我在略阳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当年李可染画略阳图时的视点。在县府对面的一个小市场买到了马扎,吃了热茶和核桃饼,这时我的情绪还很正常,至少,那个魔鬼还没露头。
我早上下了决心,一旦找到可以驻足的地方,立刻停下。第一个看起来有点像的地方,是在甘陕的边界,我把车停在陕西这一侧,走进一家杂货店,想买面包,但没有。右后是一户人家,女主人正在晾衣服,房侧有一条小径,通向山坡。左面是河,河岸有一片竹林。
我盘桓了一会儿,对自己说:“现在还不到十点。这里怎么像个可以熬过白天的地方?”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后来我又见到路边的一个小村庄,房舍极为整齐,全部是白墙褐顶,连窗棂都是一样的金黄色,最有意思的,是每家有个小院子,由二尺高的灰砖矮墙围着。我停车,问一个男人:
“你们这些房子是新盖的吧?”
“旧的,都是旧房子。”他皱着眉头说。
我大致料到是怎么回事,就离开了。我料得不错,这样的房舍,特别是那样的砖墙,今天又见了无数次。
还有一两次,我停下车,又离开了,具体的情节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中午之前赶到了康县县城。那里热闹得让我吃惊,每条街上挤满了人,每人都兴致勃勃,每个人不是在买东西,就是在卖东西,我感受到一种积极向上的劲头,好像在说,轮到我们了。从街头喇叭播放的广告里,我听到这句话,从那个把自己的包抱得紧紧的女人脸上,我看到这句话,从刚买了一大捧蘑菇、转过身来的中年人的笑容里,我读到这句话,甚至顺着河边边嗅边走的那条黄狗,抬起眼睛看我时,我也觉得它在说这句话。吃午饭时,我呆望着这个县城,好像看到了我们的生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把一切压成一张叫做现在的薄片,在其中欣欣向荣。
我的下一站是宕昌,我希望用两到三天赶到那里。我不用说服自己,就离开了县城,很快我就意识到,那个魔鬼已经控制了我。我开得飞快,路边的房舍和河流,山脉和工厂,我几乎一眼也不看,胸中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我认为如果我停下来,会被它胀破。我知道周围的山川在改变,越来越多的裸露山体,越来越少的植物,我知道河水已变成泥汤,我还瞥见形状可怖的半石半土的巨大山壁。
我拼命地开,但无法不看见周围的居民,我不能看见他们的表情,但我感受到他们的态度,那是一种我不情愿描述的态度。我还注意到一个老人,穿着类似海军背心的内衣,外套沿肩头顺着胳臂垂着,整个前胸敞开。他还穿着过短的裤子,一双无法形容的鞋,他就这样顺着桥走,看上去像是从五十年前走出来的。
我把目光从所有类似的事物上移开,盯着道路,脾气越来越坏。
刀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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