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罗马

  对于像罗马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数千年各世代留存下来的遗迹文物赋予了它独一无二的价值;然而,现实中的人们又无法生活在超历史的真空中,除非把古城变成一座空无人烟的博物馆,某种程度上的变更改造势所难免

  放眼欧洲大陆,如果要举出一个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城市,那就非意大利首都罗马莫属了。

  多少个世纪以来,这座大街小巷遍布累累历史遗迹的城市有着超越于时间长河之上的“永恒之城”的美誉。它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多个层面上,在语言中也留下了诸多痕迹,如人们耳熟能详的谚语,“条条大道通罗马”,“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而汉语中“入乡随俗”这一成语,到了英语中就成了”when in Rome do as the Romans do”,直译成汉语便意为“到了罗马,就像罗马人一般行事”。

  穿越历史的长河

  古城罗马位于欧洲南部地中海畔靴子状的亚平宁半岛中部的丘陵地带,台伯河在帕拉蒂尼、凯匹托里尼、梵蒂冈等七座山岗间蜿蜒穿过。19世纪初叶,英国诗人拜伦从阴冷的不列颠来到阳光灿烂的意大利,长时间徜徉在罗马城的残垣断壁间,他曾这样描绘帕拉蒂尼山周围的田园风光,“柏树和长春藤,野草和桂竹香,或伸展或蜷曲,铺开在这小山丘的房屋、拱门和碑柱上,在屋顶、地窖和壁画的每一块碎片上,在地下的潮湿里……”

  这儿正是罗马城的发源地。传说一个公主和战神相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罗慕路斯和勒莫斯。他们俩出生后不久,被狠心的外祖父丢弃在山野里,幸被一头母狼发现,悉心哺乳他们。成年后,他俩来到台伯河畔,建造起了一座城池。罗慕路斯和勒莫斯幼年时曾同患难,但无缘同享福;兄弟阋于墙导致勒莫斯被杀,作为胜利者的罗慕路斯便用自己的名字将这座城命名为罗马。

  如今到罗马的游客已难以嗅吸到当年浓郁的血腥气息。

  在公元前753年建城后,罗马城历经沧桑:在头一个千年里见证了王政、共和国、帝国各个历史时期,领受了作为世界之都的无上荣耀;在后一个千年间目睹了西罗马帝国崩溃后的黑暗混乱时期,受尽屈辱,而基督教的勃兴壮大成了一道最为耀眼的风景,由此罗马也从一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帝国首都变为教皇的驻跸之地,是十亿天主教徒敬仰的圣地。

  长年分裂的意大利在19世纪中叶重新统一后,它又当仁不让地成了意大利的首都。这一切成就了罗马纷繁众多的面相,你无法随心所欲地将它简化,正是这一错综复杂的特性使罗马显得莫测高深,分外妖魅迷人。

  平心而论,普通公众心目中的罗马,与意大利大导演费里尼拍摄于1960年的影片《甜蜜生活》更为吻合,人们争先恐后地模仿着影片中展现的罗马生活场景,既热情散漫,又不乏优雅:在铺满卵石的街道上漫步,在林荫大道上畅饮咖啡美酒,大口咀嚼比萨饼和冰淇淋,随后再去西班牙广场周边的店铺中扫货。

  它成了一个庞大的游乐场,历史的深度被断然抹去,残留下来的是废墟中萦绕盘桓的缕缕阴影,它们穿越历史的长河,不无诡谲地装点美化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古城文化遗址保护和现代城市发展的一个成功范例

  在今日的罗马,老城区里最引人瞩目的标志性建筑首推举世闻名的大斗兽场(又称大竞技场)。多少个世纪以来,这座于公元80年竣工的庞大建筑作为古罗马荣耀与力量的象征,一直牢牢占据着人们的视觉中心。它对于意大利人来说,弥显珍贵。除了帝王的陵园及沉没在荒草丛中宫殿大小不一的础石,在有着五千年文明美誉的神州大地上,无缘观赏到距今两千年之久的完整的文物遗迹。

  从中世纪起,便流传着一则著名的预言,“斗兽场矗立时,罗马也将存在;斗兽场塌陷时,罗马也将灭亡;罗马灭亡时,世界也将不复存在。”所幸的是,尽管当年斗兽场圆形的外墙因兵燹、地震之灾只残留了一半,罗马帝国早已灰飞烟灭,人们却还平安无事地生活着。

  当人们围坐在现代化的万人体育场内观赏各类激烈的体育赛事,并为人类在建筑等各领域内取得的非凡成就而沾沾自喜之际,他们很难想象,其实早在近二千年前,环形结构的大斗兽场就已为现代体育场提供了难以逾越的蓝本,竞技场、观众席、指挥台一应俱全。它共有80个出入口,最多时可容纳五万名观众在此目睹血腥气十足的角斗表演,在最上一层还有240根木柱支撑着巨大的帆布遮篷,使人得以免受日晒雨淋之苦。

  从地理方位上看,大斗兽场在罗马占据着举足轻重的枢纽位置。它是东西走向的主干道皇家广场大街和圣乔万尼大街的交汇口。皇家广场大街一路向西,径直通向威尼斯广场,那儿离万神殿、特雷维许愿池、纳沃纳广场等著名景点已是咫尺之遥,而集往日遗迹之大成的古罗马广场则在左侧与之毗邻;朝东伸展的圣乔万尼大街的尽头坐落着罗马教区的主教堂拉特兰—圣乔万尼大教堂。大斗兽场本身就便构成了一座天然的环形岛屿,车辆到此不必再受交通红绿灯的困扰,得以顺利绕行而过。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古城文化遗址保护和现代城市发展的一个成功范例。虽然当年因修造皇家广场大街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广场的外貌,许多人至今对此仍耿耿于怀,扼腕叹息不已。

  对于像罗马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数千年各个世代留存下来的遗迹文物赋予了它独一无二的价值;然而,现实中的人们又无法生活在超历史的真空中,除非把古城变成一座空无人烟的博物馆,某种程度上的变更改造势所难免。权衡利害得失之后,大斗兽场周边地区仍不失在最大限度地保持遗址的原汁原味和更新城市设施间达到了相对完美的平衡。

  与巍峨宏伟的大斗兽场相比,相距不远的古罗马广场虽然只是散布在帕拉蒂尼山和坎比多里奥山间谷地上一大堆芜杂混乱的废墟,但却格外富有浪漫色彩,被视为全欧洲最为重要的考古遗址。

  在古罗马的黄金岁月里,这里是集商贸购物中心、市民生活中心和宗教场所于一体的公共空间。沿着倾颓的街巷,穿过凯旋门和拱门,漫步在林林总总的遗迹间,曾几何时,气宇轩昂的神庙、教堂、元老院、回廊、圆柱耸立其上,风光无限,无奈时间流逝,当年不可一世的帝国灰飞烟灭;沧海桑田,这些久经侵蚀的圆柱和大理石雕像躲过了时间锋利的屠刀,向人悄然诉说着以往的辉煌。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最适合于发思古幽情的场所,徜徉其间,久已逝去的历史会复活,犹如时光倒流,盘桓游走的亡灵又一次被赋予了血肉之躯,重新开演着一幕幕的悲欢离合。

  早在一个世纪前,荷兰作家路易斯·库佩勒斯在以罗马为背景的小说《命中注定》里,就借男主人公、画家杜克·斯塔尔之眼,将这一巨型废墟的魅力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他喜欢呼吸罗马的艺术气息,会连续数小时在遗址中漫步,欣赏一系列灿烂、梦幻般的纪念柱、虚无缥渺的神殿庙宇,大理石的宫殿,这些遗迹在闪烁的暮色或曙光里透明地耸立着……”

  “在他想象强烈的时候,他会联想历史,幻想就会像云彩一样从往事中升腾飘浮起来,起先像薄雾,一股魔术般的薄雾,人物会在古罗马大理石背景的映衬下,很快从雾气中清晰地走出来。大型戏剧就会在他蒙蒙胧胧的眼前上演,似乎是在完美的舞台上演出,这个舞台从古罗马广场一直延伸到充满阳光的古战场上的蓝天;这幻想长着翅膀,消失在天穹深处。罗马的生活在千姿百态的雕像群中变得生机勃勃,托加袍里的一只手臂的动作,贺拉斯的一行诗句,谋杀某位皇帝的瞬间,或者竞技场里的一场角斗”。而当幻景消逝之后,眼前破败不堪的遗址却还依旧蒙罩着一层奇异的光晕。

  它的伟大在于兼容并蓄

  生活在罗马这个历史与现实同时并存、互相交织的都市里,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在夏日的早晨,人们出门散步,扑面而来的便是那些古老的建筑投来的极其温柔的目光,尽管它们沾带着几分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神情。走到台伯河畔,成排的法国梧桐在头顶垒起了天然的绿色棚架;当你把目光投向对岸,透出暗灰色的楼房的缺口,便是嶙峋起伏的山丘,上面是密密匝匝的松林,静静在伫立在晴朗的蓝色天穹之下。你可以慢慢踱上一整天,踏遍古城的每个幽秘的角落。

  展现在眼前的永恒之城是那么令人难忘:大斗兽场上层的科林斯壁柱往西与台伯河左岸教皇之国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白色穹顶遥相呼应,从早到晚被忙着往水池中投币的熙攘的人群包围的特莱维喷泉与满是散漫自在的游客的西班牙广场交相辉映,一股股永不停息的生活的热力在古城的地表下有节律地搏动着。而在早春时分,当你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僻静的街区,行人稀少,众多的枯叶在脚底下簌簌作响,汇入周围宁静悠远的氛围之中。

  累了,你可以在路旁的椅子上憩息一会,说不定近傍就有一处玲珑精巧的喷泉,一座古老的不知名的教堂,一块年代久远、斑驳的碑石,一段倾颓的城墙,一大堆残损的圆柱。

  业已消逝的历史存在于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使罗马不仅仅局囿于当下,还与往昔的各个年代勾连交融,构筑成了一个多维时空的世界。它们围裹着你,在你时不时感到亢奋,生发出更多的热情与希望。

  平心而论,罗马并不是孤悬海外的伊甸园。作为一个现代化西方大国的首都,它也面临着众多的问题:不断膨胀的人口,日趋严峻的空气和噪声污染,超负荷的交通流量。它不仅对罗马及其周边地区日后的发展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而且也给如何平衡经济社会发展和文化遗迹保护增添了不小的难度与困扰。

  但罗马毕竟是罗马,它的伟大并不单单在于其历史悠久,而在于在数千年的时光中,能兼容并蓄,将各个时代的痕迹集于一身(从古罗马、中世纪前期、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至近代),各个时期的遗迹累积叠合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存共荣,一同造就了今日丰富多姿的罗马。而当代的人们也将把自己创造的能量投射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中,烙下鲜明的印记,并汇入到它波澜起伏、生生不息的历史之中。

  文/王宏图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学批评集《福克纳传》、长篇小说《玫瑰婚典》、《风华正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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