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手中拈花

  “拈花微笑”的故事并不见于早期的佛典,《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这本书大概在唐代后期才出现于中国,所以许多人怀疑它是一部伪经。很大的可能,“拈花微笑”其实是禅宗逐渐盛行以后虚构出来的故事,是禅宗面向佛祖的一种文学性溯源。那么,禅宗忽略语言而崇尚“妙悟”的精神,在佛教原来的思想传统里有没有依据呢?那还是有的。

  早期佛教有一位著名的修行者,名为维摩诘,他是不曾出家的居士,但佛学修养却是“菩萨”这个层次中最高的。《维摩经》记载,一次众菩萨、罗汉去探望维摩诘,讨论“不二法门”——超越一切相对、差别的显示绝对真理的教法。文殊菩萨说:“我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菩萨入不二法门。”然后文殊又请教维摩诘,希望他解说一下“菩萨入不二法门”的途径。

  维摩诘如何回应的呢?他只是默然无语。那意思等于说:既然不二法门是无可言说、无从追问的,那还需要我说什么呢?这一过程虽然不如“拈花微笑”的故事那么富于诗意,精神却是一致的。

  由《维摩经》的上述记载,可以认为在早期佛教中已经包含了禅宗的某些特质。但印度佛教从其主流来说,是强调经典的作用、依赖经典进行传播的。而禅宗则是一种中国化的佛教,并非完全起源于印度佛教,它在中国固有的思想传统,特别是老庄学说里,另有重要的根源。

  在老庄思想里,有一个本体性质的概念,被称为“道”,它是先于一切、化生万物的宇宙本源,也是万物运化的内在法则。对于这个“道”,人们可以去说它,然而一旦说出来,那就不再是“道”本身了。因为道是永恒、无限的,而人类语言的功能却是有限的,你不能用低级的东西去定义高级的事物。《老子》劈头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庄子》书中更是多处描写了在沉思冥想中获取内心自证的境界,认为这才是到达最高真理的方式,并处处告诫人们对语言的不足保持警戒,强调就像使用“筌”的目的是捕鱼,使用语言是为了达意,要懂得“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到了最高境界,便是会意的静穆。

  有一首也可以用“拈花微笑”四字来形容的诗,那就是陶渊明的《饮酒》。陶渊明并不信佛,而他的这首诗却和禅理相通。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当人心与俗世相隔远时,就会与自然亲近。这时遥望美妙的山岚、自由的飞鸟,体悟到人生的真谛,可是要把它说出来,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换句话说,这种对“真意”的体悟,只能在“忘言”的状态下保持。

  “采菊东篱下”,陶渊明手中是拈着花的。在体悟人生真谛的时刻,我们认为他面带微笑,也不能算是过分的猜测。只不过,迦叶是从佛祖那里领悟了“最上大法”,陶渊明则是面对“南山”即庐山。山水中何以有“真意”?因为大道虚静,它的造化伟力就显示在自然之中,人和自然的融合,便意味着个体生命向永恒大道的回归。道也是“最上大法”。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值得注意,就是花——佛祖手中的莲花,陶渊明手中的菊花。它只是可有可无的道具吗?恐怕未必。花虽微渺,却显示着人世的美好。追求“最上大法”、皈依大道,并不意味着摒弃现世的美好,相反,它与美的意趣同在。所以,“拈花微笑”的故事被人们喜爱,还有更平凡更日常性的原因,就是它象征了一种生活态度:以恬静而欢喜的心情看待世间的一切,笑对众生,笑对万事,自然超脱。

  佛教与老庄的结合,最后形成了禅宗思想。禅悟是一种摆脱语言阐释和逻辑分析,通过个体的体验与实践彻悟真理,使生命趋向完美的过程。

  骆玉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 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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