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些次入睡前,我用力注意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识的,以便明天想得起来,没有一次成功
这虽然不是我见过的星辰最多的天空,也可以说是繁星点点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我斜躺在后座上时,仰头从车窗望出,可以分辨出五十颗左右的星,而我看到的,我估计,只是整个天空的三十到四十分之一。至于无法分辨的那些芒点,就无可计数了。
原以为我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结果,一晚上很受惊扰。子夜以后,一阵一阵地刮着不小的风,接着,就是一片叮叮、登登、当当之声,那些沙沙叮叮之声,我知道来自杉树的尖叶,但另一些声音,实在是不像传自树叶,后来我勉强断定为短枝击中车身的声音,不然,我就得相信有好几个人用大小不一的土块狠狠地掷我的汽车呢。有的声音实在太响了,有的一声大响之后还有摩擦声,好像有人用木棍砸完后还在车身上用力拖一下。
我想过移动汽车,但躺得十分温暖,不愿起身,而且我相信,到了凌晨,比如四点钟,山风会减弱的(实际上,此刻也没怎么减弱,不过杉树的武库快要用光了,每次劲风过后,攻击的声势越来越弱)。既然懒得把车开走,我也用不着到外面查看车漆了。
第一次睡眠维持了一个小时多一些,以后的几次,只能以分钟来算了。到了差一刻三点钟时,我干脆坐起来,不睡了,因为这些短睡比醒着还累人。
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是不能够记得每天是如何入睡的。有好些次入睡前,我用力注意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识的,以便明天想得起来,没有一次成功。
我还做过一次实验。一次困极的时候,在眼前放个数字时钟,右手用笔在硬纸上,歪歪扭扭地乱写下我看到的分钟的值。第二天检视,发现最后几个数字不是连续的,而是32,35,40之类,说明那时我已经撑不住了。来看这些数字时,我能想起的只是“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每次睡眠如同短暂的死亡,区别在于我们足够相信我们还会醒来,而且带着连续的记忆,以继续成为同一个人,以使我们不至于每天都成为新生儿。在寻找灵魂不朽证据的努力中,奥古斯都曾竭力回忆出生前的情况,因为那可能与他死后的情形有同样的意味,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认为上帝的安排不是我们用平凡的智力能够想象的。
巴东一带是美丽的地方,长江在这里安静下来,反射着四周的事物。后面的一段路,左有花木映发,右有长林深谷,轮下还有碎石和坑,都是值得注意的。中午到了木鱼镇,住下后,找个山转了转,不知所云。整个晚上都在房间里。有点麻木,对周围和外面的事没有感觉,只是在房间中而已。
马克吐温写过一个纯粹为了逗笑的短篇,主人公晚上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房门,在极多的且陌生的家具间(其实就是原来那么几件)爬行了十几英里。日常生活中我们熟悉的事物其实也就那么几件,但缺少足够的光,我们认为那足够广大。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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