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一个骗子的逆袭

　　看似简单诈骗案背后，牵扯宁波诸多商界名人，一些警界人士也难辞其咎

　　2013年12月30日，年近六旬的马雨平背着行囊，带着一肚子的故事，走进宁波市公安局自首，以涉嫌诈骗被刑拘，此前他曾被公安局多次问话，均涉险过关。

　　过后几天，一张疑似马雨平亲自所写的自述信在网上流传，他将自己所亲历的诈骗过程公布于众，并指认2012年9月发生的诈骗案，由宁波市公安局江北分局民警缪和波参与指导。

　　作为受害方，宁波本土的大型煤炭贸易企业企赢控股异常低调。知情人士告诉记者，企赢损失上千万元，这起案子能拖延至今已说明内幕重重，马雨平所指的民警缪和波不过是牺牲品，看似简单诈骗案背后，牵扯宁波诸多商界名人，一些警界人士也难辞其咎。

　　宁波市公安局江北分局有关负责人对本刊记者表示，江北分局对此事高度重视，看到马所发的帖子即责成纪检督查部门就网上所反映的相关情况进行全面调查核实，但至今未有结论。

　　马雨平抢走汇票

　　时光倒回2012年9月3日，一场由四方参与的煤炭交易正在宁波银行福明路支行大厅内进行，各方代表按照预先流程签署文件，当这张1350万元汇票传到马雨平手上时，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说要给汇票进行背书，众人看着他慢慢走出银行大门，一转身便夺门冲出，跳上大门口早已等候着的一辆别克汽车，一溜烟逃走了。

　　据企赢控股的总裁助理陈学强介绍，包括他在内，企赢公司有四个人参加交易，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老实木讷的马雨平会作出如此举动。

　　回顾这起交易，陈学强至今觉得有一些诡异。作为宁波本土最大的煤炭贸易商，企赢控股一年煤炭的销售额达到300多万吨，企赢控股的创始人崔赢是80后企业家，在20多岁就创立煤炭贸易公司，主攻进口煤市场，随着前十年的煤炭行情大涨，成功将企赢的煤炭贸易做大。

　　2012年7月，在广州华南煤炭交易中心有限公司的交易平台，深圳市深中汇能源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深中汇公司”）与企赢控股签订了一份5.5万吨印尼煤的合同，双方在线约定该批煤炭价格为每吨人民币458元，深中汇公司在签订合同后两天内支付定金200万元，在船舶抵港办完手续后的五个工作日内，在开仓前支付总货款的70%，即1770万元。

　　但事情出乎企赢控股的意料，装着5.5万吨煤炭的“雷鸟轮”到港后，深中汇公司未能依约按时付款，并多次致电要求降低首付货款金额。

　　陈学强回忆说，当时他们对这家深圳公司不了解底细，但是双方经过协商，企赢控股愿意对方在支付1550万元后交付货权凭证，深中汇公司代表人黄汉裕也表示愿意接受。此时，企赢公司了解到，深中汇公司已经将这船煤进行转卖，卖给本案马雨平担任副总的江苏中铁十连贸易公司（以下简称“中铁公司”），中铁公司又将煤炭卖给宁波本土的宁波荔美贸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宁波荔美”）。

　　如此的连环交易让企赢控股心生疑虑，但是深中汇表示，一切都已经谈妥，除去先前200万元的定金，为买1550万元货权所需要的1350万元资金已经由真正的煤炭买家荔美公司开具。

　　最终企赢控股与深中汇敲定交易，9月3日下午，企赢控股、马雨平所代表的中铁十连、深中汇和真正的买家宁波荔美均派代表到浙江宁波的宁波银行福明路支行办理货权凭证和银行汇票交接手续。

　　据陈学强回忆，当天下午3时左右，深中汇公司代表黄汉裕、荔美公司代表到交易地点，中铁公司的马雨平带着一个保镖模样的人，随后也来到，双方开始各自的票据背书过程。作为货权方，企赢控股依约将货权凭证交付深中汇公司，深中汇公司交给中铁公司，中铁公司最后将货权凭证交给荔美公司，荔美公司收到货权凭证后将银行汇票交给中铁公司的马雨平。按照约定，马雨平应将该银行汇票交付给深中汇公司，再由深中汇公司签字后交给企赢控股。

　　但是，马雨平却拿着这张汇票跑了，据陈学强介绍，根据事后视频指认，在现场与马雨平一起前来的人就是辽源公司的郭行军。

　　谁在控制马雨平

　　在报警后，企赢控股也开始深入了解此案，他们发现，在这起案子中，还有两家熟悉的本土公司参与其中：宁波辽源公司燃料有限公司（下称辽源公司）和宁波伊泰贸易有限公司（下称伊泰公司）。

　　在案发当日，企赢控股以未拿到汇票为由，要求荔美公司交还货权，遭到对方拒绝，在调查后发现，此事的复杂程度超越想象。荔美公司开具的汇票实际收款人也非中铁公司，而是另外一家煤炭贸易公司伊泰公司，也就是说伊泰公司是中铁公司与荔美公司的中间商，在马雨平抢到汇票后，伊泰公司为汇票和货权凭证盖章并交付给另外一家贸易公司辽源公司。

　　事发后数月，企赢控股通过中间人找到马雨平，马通过中间人传话，这笔1350万元的汇票，最后归入到辽源公司的账内。

　　陈学强曾与马雨平多次见面，企赢控股的总裁崔赢发誓要查明事情真相。陈学强曾问过马雨平，那么你的钱去哪里了？马雨平木然地看着他，低下头，泪如雨下。他说自己一分钱也没拿到，还曾借钱还给辽源公司的一帮人，他坦承自己被一帮人所控制，身不由己。

　　根据网上马雨平自述材料，他与伊泰公司的老板邬惠敏认识十多年，2012年双方再次发生煤炭业务，邬惠敏将马雨平推荐给辽源公司的赵波，双方遂发生贸易关系，辽源公司卖煤炭给马雨平的中铁公司，马再将煤炭转卖给宁波伊泰，马说，此时的邬惠敏已经确诊肺癌，他此举纯粹是帮朋友忙。

　　但是他没想到，这将成为他一系列噩运的开端。

　　由于邬惠敏将资金挪用到造船业，引发巨额亏损，一直未能给马雨平结清款项，马雨平也未能及时给辽源公司支付煤款。

　　根据马雨平的自述，2012年6月中旬他住在宁波骑士快捷酒店，辽源公司的赵波、郭行军等数人带着宁波市江北区中马派出所的民警找到他，并将他带到辽源公司办公室，随后江北公安局中马派出所的民警就离开了。

　　在辽源公司办公室里，辽源公司的夏平、赵波等人指责马雨平已结伊泰公司货款，却不支付给辽源公司，马雨平当场喊冤，表示是伊泰公司那位已经癌症晚期奄奄一息的邬惠敏出现资金问题，并不是他不愿意支付。他的说法未得到辽源公司的认可，当天下午四点左右，两位民警出现，将马雨平带到江北中马派出所。

　　根据马自述，在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的情况下，马雨平被关在留置室内。江北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民警缪和波出现，询问马雨平的一些情况后，就快速离去了。

　　当时马雨平十分恐慌，作为一个外地人，他害怕在无亲无故的异地派出所内遭到殴打，在被关了一夜后，第二天中午，包括伊泰公司和宁波荔美公司在内的各大公司都被叫到中马派出所会议室，在派出所内，辽源公司的人开始起草一份四方的还款协议。

　　这个时候江北分局的办案民警缪和波要求宁波荔美的冯敏把马雨平还在宁波荔美的货款直接支付给辽源公司，宁波荔美的冯敏和宁波伊泰怕引起经济纠纷，都坚决不同意，几经劝说后，宁波荔美的冯敏同意以后支付货款的时候通知江北公安分局的人和辽源公司。

　　蹊跷的取保候审

　　一场资金嫁接的链条构建完毕，但是这仅仅是马雨平恶运的开端。

　　在中马路派出所内，马雨平做下笔录，并承认挪用了1000多万元货款而无法支付给辽源公司。依照马雨平的辩护，这1000万元货款他一分钱都未拿到，纯粹是凑出来的数字，他与伊泰公司的款项纠纷是因为伊泰公司未能及时开票等原因所造成。

　　做完笔录后，江北公安局办案民警给马雨平看了一份传讯证，并让他签字。宁波伊泰邬惠敏的妹夫出面，帮马雨平办理了担保手续，取保候审手续完成后，马雨平就离开了派出所，江北公安分局如此快速立案对马采取强制措施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按照马雨平所陈述，在江北分局取保候审十多天后，江北分局经侦大队民警缪和波通知马雨平到江北分局经侦大队，缪和波和另外一位马警官一起，重新让马雨平写了一份还款计划。接下去一段时间内，辽源公司多次电话催款，马表示因伊泰公司未能及时结款，他也无能为力，并刻意躲避辽源公司的人。

　　但是宁波江北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民警缪和波的电话，取保候审的马雨平无法回避，缪和波约马雨平在宁波江东经纬宾馆见面，见面后辽源公司的赵波等人就立即到来，缪和波随即就离开了，马雨平被扣押到深夜。

　　取保候审，随叫随到，如同一条绳子死死地勒住了马雨平。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在2012年7月下旬的一天，依据马雨平回忆，那天上午，缪和波电话约马雨平在江北的一家茶室内见面，马到场后发现都是辽源公司的人，随后缪和波赶到，互相寒暄后，缪和波离开，马雨平也准备离开，却被辽源公司的人强行拦下，一群人将马雨平的车钥匙抢走，并将他带到辽源公司的办公室，一顿殴打后，要求马雨平立即还钱。

　　马雨平说自己正在努力卖煤，并将2012年7月初与深中汇黄汉裕联系，准备卖一船5.5万吨印尼煤的事情告诉了辽源公司的人。

　　马雨平陈述，当天下午，辽源公司的赵波和郭行军等人暴打马雨平，要求马雨平写下一张承诺书，要马雨平承诺主动寻求辽源公司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并在上面按下手印。在写下这张纸后，马雨平被看管起来，辽源公司要求马雨平在拿到雷鸟轮的货款后马上支付给辽源公司，遭到马雨平的拒绝，马说这样做是犯罪的，他立即遭到殴打，并被带到宁波南部的奉化，告诉他，如果不按照这个方式去做，那么就要被推到水库内淹死，马只得答应。

　　在看管一个月后，总算到了雷鸟轮交易的时候，在此期间，按照马雨平自述，他被“保护”着开展一系列生意活动，包括雷鸟轮煤炭的转卖。

　　预谋的交易

　　2012年8月31日，在辽源公司的干预下，马雨平的中铁公司、宁波伊泰和真正的买家宁波荔美之间已经完成交接手续，到与企赢控股交易时，只是拿着汇票给辽源公司。按照马雨平自述，宁波伊泰的邬惠敏和宁波荔美的冯敏都知道他拿到1350万元银行汇票不会按合同约定支付给深中汇和企赢控股，作为十多年的老朋友，此时已经病重的邬惠敏也劝说马雨平不要这么做，用一起经济诈骗的所得去弥补经济纠纷的窟窿资金，前者是牢狱之灾，后者不过是欠款的诉讼。

　　但是辽源公司的人劝马雨平放心，数月来，马雨平也看到辽源公司与江北公安局的密切关系。

　　此时的马雨平已经没有回头路。

　　雷鸟轮的货主企赢控股确定交易的地点在宁波银行福明支行，按照陈学强的解释，企赢已经担心交易有风险，因此将交易地点放到银行。9月3日，双方在银行的会议室见面后一阵寒暄，谁也未曾想到门口已经阴云密布，马雨平自述，银行门口外，辽源公司的人早就踩点完成，并要求马雨平拿到汇票后立即离开。

　　等深中汇和企赢控股的人发现不对头时，马雨平已经到了门口，他将1350万元的汇票交给了辽源公司的赵波，车子开到前面一个路口转弯后，有人拿着这张汇票换上另外一辆车后就离开了，按照事先的计划，到宁波伊泰去盖背书章，并背书到辽源公司。

　　依据马雨平的自述，在2012年11月和12月，也就是雷鸟轮事件发生后的数月时间内，马雨平还曾做过类似的交易，一笔600万元的货款以类似方式进入到辽源公司清偿欠款，期间曾将中铁公司法人，也就是马雨平的合作伙伴庄践带到宁波殴打一顿，为躲避毒打，马雨平曾向朋友借款90万元，作为违约金打到辽源公司账户内。

　　2013年6月，江北分局办案人员电话联系马雨平，让他去办理解除取保候审的手续，马雨平这才意识到，这些钱可能已经基本还清。马雨平回到上海后，问朋友得知，江北公安分局的立案行为可能是违法办案，相关民警涉嫌用权介入经济纠纷。

　　据本刊记者了解到，马雨平网上所指的江北公安局经侦大队民警缪和波遭遇相当坎坷，令人唏嘘。早年缪曾是一名优秀的办案民警，极具经验和专业知识，善于处理疑难案件，在警队内颇有威信，后因一起案件到山东办案，路上遭遇莫名的车祸，如今下半身依靠支架支撑，并留下腿部残疾的后遗症。

　　余波未了

　　本刊记者调查得知，辽源公司的母公司为宁波江北区知名企业丰华企业，其总经理邬根祥是宁波企业界的前辈，在宁波深耕多年，为人极重情义，与警界关系熟稔，邬本人也是宁波江北区人大代表，外界看来可谓德高望重。知情人士透露，以往丰华企业年会，江北区政法委都有官员参加站台，以示支撑，这曾是江北区的一段佳话。

　　2012年9月案发后，企赢控股报案，宁波公安局经侦支队冻结了813万元由荔美公司支付的尾款，企赢要求返还这些款项时，辽源公司也参与其中。陈学强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企赢据理力争，并说这813万元是赃款。但在宁波经侦支队的协调下，辽源公司还是分走了60万，此事被企赢控股视为耻辱，并成心头之痛。

　　陈学强告诉本刊记者，包括1350万元和813万元在内，这些钱都是雷鸟轮的诈骗赃款，案发至今一年半，只有马雨平被抓，其他人都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企赢控股在案发后，因未能及时付款给货主，与货主发生诉讼，案子最终在新加坡法院仲裁，损失惨重。

　　在马雨平的自述信公开后，江北公安分局高度重视，消息人士透露，江北分局曾召开党委会议，并希望将马雨平在江北与辽源公司债务纠纷的案卷并入到宁波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正在办理的雷鸟轮案子内，但最终无果。

　　对于正在看守所内的马雨平，这封自述信为何而写，现在不得而知，这份自述信是谁所发，如今也未有定论，但依据这份自述信的阐述，马是担心自己在看守所内遭遇不测，自此背着诈骗罪名，案件断头，结案无期。

　　在采访完企赢控股的陈学强后，本刊记者多次致电和发短信给企赢控股的总裁崔赢，询问此事看法，崔亦婉言谢绝。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黄柯杰 | 浙江宁波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