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圆满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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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2-17 10:03
马年的正月,金陵才子画家朱新建走完一生,安然离世,有人叹曰:金陵再无才子,画坛再无风流。尽管言辞间有夸大,但也足见此人离去令这世上爱才之人无比惋惜和感慨。
人们怀念他,很多时候并非因为他被奉为“新文人画”开山者,也并非因为他是文坛大佬王朔的亲家。若要论名气、钱财、权力,朱新建无非是生在区区艺术圈的画家,画价起来也不过几年而已。在我看来,同代人对他的怀念,更像是一种善意的嫉妒:同生在风雨飘摇时代,这人却能“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涂”,一生逍遥自在,却又得善终。
年前,油画界人物忻东旺离去,引发许多人喟叹,我见大多数人挽言中都流露出对忻东旺的惋惜:此人一生太过于周全,过于周全便成了委曲。而朱新建的离去,似乎大家都没有过多惋惜,甚至蛮替他想得开:这老顽童不想和这个世界玩了。这个中意思,是觉得朱新建一辈子值了。
尽管我非常喜欢朱新建的绘画,但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提笔写他,毕竟有“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嫌疑。当初得知朱新建离世,本能地想写点什么作为纪念,但马上就意识到像我这样一个不与他同代的晚辈,仅靠想象是断然不可能体会那年代那份逍遥的分量的,更何况,未知生焉知死,揣测别人的生死,本身已经是极大的无知和冒昧。再何况,作为媒体人我知道这时节想抢这个热点的记者定会多到让朱家人疲于接待。最后终究决定写,是因为听肖戈讲了朱新建与夫人陈衍的故事,顿觉得朱老一生的风雨逍遥、历经人间悲欢离合,远比他的绘画更有分量。
对一个五十年代的人来说,朱新建所过的日子绝非人眼中的正道,因此毁誉参半。正襟危坐者往往骂他低俗不雅、贪缅酒色;江湖中人多爱他率真恣睢、逍遥自在;市井商贾奉之财神,贩卖故事;久居牢笼者,则羡慕嫉妒恨不能自己像他一样身生双飞翼逍遥采菊东篱下。在我看来,人们争相去评论他,表达自己的同意或者不同意,本身说明朱新建过出了一种大家都关心的日子。每个时代都像一款电子游戏,都有自己的规矩,一辈子打怪升级。点开这游戏的人,大多数往往迅速学会了规则,一起践行规则,玩的人多了,公平不公平都成了常识。但总有那么一些不肯不服不要的人,外软内硬,别人冬天走路怕被车辙摔倒,他们偏偏不改道,也摔,但也走过来,摔了拍拍屁股自得其乐。这种人倒不见得谈得上伟大光荣,但总觉得活的有意思,让人也忍不住想试试。这些人成了时代游戏中的bug,一种让人争相寻找、体验的缝隙和不完善。
朱新建写书说《笔墨随心》,笔墨事小,随心才难。今天的人们也许说,随心还不容易,杀马特呗(90后用词:极端个性化的意思)。但朱新建是五十年代的人,在那个年代你说随心所欲,谈何容易,说不定是要掉脑袋的。今天的轻描淡写的人们因为放任惯了,所以才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朱新建的年代是愁苦无望,身不能保,他能苦中作乐,愁中逍遥,任人毁誉,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若不是在那个年代,朱新建的逍遥也许就没多少意思了。
中国的枷锁,历来大概两件,一件制度,一件道德。有些人想打开制度枷锁,所以奔走呼号、舍身慷慨,这可叫做“拯救”,而另有一些人则想打开道德枷锁,不奔波呼号,就是不跟你玩,不听你的,不管你的。朱新建是画画的,正统水墨最是道德说教,看似教人自由豁达独立,实际上最是圈套:你只有遵从规矩我才承认你自由独立、高雅境界。而这诸多规矩中,“情色”无论在制度中还是在道德中,都是莫大的禁忌。但是这东西又却是人性刚需,与吃喝无异,但不吃不喝肉身就完了,不能绝食;但情色属于肉体和精神双重享受,而且公平普及,王公贵族和贩夫走卒都可以享受,最能指向人性自由——这是权力最不能允许的。所以,制度上让你不敢,道德上让你不好意思。朱新建所处的年代,正是全球都走向现代和开放,正视人性需要,而大多数中国人还在“不敢”和“不好意思”的年代。朱新建就冲着“不好意思”去了,不好意思就没意思了。
他直奔人性最自由的那部分就去了,也因此出了名。哆哆嗦嗦带着敬畏的水墨画,在他那里粗头乱发、爱咋画咋画,传统的威严在他这里如同秀才遇着兵。不仅如此,他还大胆裸露地直面男欢女爱,本来最讲究斯文的、端着架势的水墨到他这里立马变得接地气说人话,有了七情六欲,成了人干的事。他笔下的“美人”,乍一看着实不美,既不是祖宗喜欢的端庄四德,也不是现代人臆想的性感,甚至有些粗俗乱性,但看起来就是活生生,有性情,有媚态,有欲望的,是活人,不是活死人。如同《西游记》中,我独爱八戒,其他几位都人格缺陷,不丰富。
可能自古文人多洒脱狂放,所以朱新建被冠以“新文人画”领袖。我是我觉得朱新建未必在意。是不是新文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人。而且在我看来,许多文人是故意装洒脱,装直率,处江湖之远的目的还是为了让人知道他曾经居庙堂之高,所以自古文人虽放肆,但不甘心,也不安心。我觉得朱新建不像文人,反而最像普通百姓,有话直说,想要就要,简单直接。文人总有心高气傲的想法,给一点机会就自己端起来;但朱新建不是,他带着一种游戏心态看待酸甜苦辣,从他的文字和画中,我们感觉不到他对这个世界的意见和不满,更多是善意,哪怕是不好的事情,在他那里都会变得有意思。用境界这些词描述太虚伪,他不过是做到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找到一种自己的活法,真的是斗薮人间事,逍遥地上仙。
中国人讲究善终,但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福气,尤其是那些活在规矩之外的人,得善终更是难上加难。从屈原到嵇康到李白,破坏规矩者往往很难在规则中获得奖励。活时牛逼,晚年落魄的太多了。朱新建逍遥人间,贪恋烟酒,也落了个绝症,在他尝遍人间冷暖之后,这个不管不顾的人应该也懂了人情人性。正是因为陈衍这个女子,给予这个逍遥客最终的圆满。朱新建画了一辈子画,而他人生中最后也是最好的一笔,却是一个女子帮他画完。这一笔的人情冷暖,尽在其中,所幸朱新建看懂了,而那些或褒或贬的人还在看他的画。
这些文字,平心而论我是冲着陈衍来的。尽管在我与陈衍通了电话后,她反复强调她不重要,她所做的其实是很多夫妇都能为彼此做的。我仍然坚持,是她让朱新建的绘画更亮堂。一个人的画,难在画出人情味,而懂得情为何物的人,才有人情味。她在朱新建最后的时日一起阐释了缘分和人心,她成了朱新建一辈子画的那些画的依据。风雨逍遥相聚分离,却有最后的圆满和善终,而她只有一句“他值得我这样对他”——在我这里,朱新建所有画中性情都抵不上陈衍这一句话的分量。■
赵子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