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穷”和“云起”好像是没有关系的事情,但世间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却每每在看起来没有关系的地方发生,用单线式的思维不能够理解它
王维诗歌中涵融禅趣的作品很多,《鹿柴》和《辛夷坞》都是在描写景物时有意识地寄寓哲理性的象征,用力较重一些。《终南别业》情况有所不同,这是一首游览诗,它所包含的哲理是通过具体的日常生活行为来体现的,显得更为自然。而且,这也反映了禅宗思想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禅首先不是宗教,不是哲学,而是生活方式、人生态度。
我们来读这首五律: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隐居生活孤独而随意,兴致来了便独自外出漫游,遇到“胜事”——美景或有趣的事物——也只有自己知道。“空”本来有徒然的意思,但在这里,“空自知”并非表现沮丧无奈,而是感叹此中的乐趣无法同奔波于尘世的人分享。其实对合适的对象,王维还是很愿意说的,他有一篇《山中与裴迪秀才书》,乃是文学史上必定提及的名作,信中描述辋川冬夜的月色。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大概是中国古诗中内涵最为丰富、意境最为美妙的佳联之一。它不仅是纪实,也是人生态度的象征。晋代人阮籍驾车在外面走,走到路不通就恸哭而返,因为他由此联想到人世的艰难。但在王维这首诗里,走到路的尽头无路可走,并不是挫折也无所谓困顿,随遇而安,到处都有佳境。
换一个角度看,这两句诗又写出了万物变化的奇妙。
我们用宋代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作对照。陆游也是写景物随着行踪而变,写路到尽头,别开生面。但它的思维路径还是单线的,一种曲折变化的单线。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则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落笔。“水穷”和“云起”好像是没有关系的事情,但世间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却每每在看起来没有关系的地方发生,用单线式的思维不能够理解它。这比陆游的名句显得远为空灵。
这首诗从“中岁好道”起头,它涉及佛理几乎是明白宣示的。但诗中并无抽象说理的内容,怎样理解其中的佛理,仍是各人的体会。
清代诗评家徐增从“无我”这一观念来解释。
“无我”是佛教的核心观念之一。依据缘起理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没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人是由五蕴(色、受、想、行、识)组成,也没有一个常一主宰的“自我”(独立灵魂)存在。“五蕴”解说起来很复杂,简单地说,正像日常说“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人从肉躯、感觉到心念和对外物的认知,无一不处在变化中,人只是依缘而不断生生灭灭的种种要素的集合。因此,没有必要用固执的态度来对待生活。徐增以为正是从这种观念出发,王维诗中所记述的游览过程才体现出“行无所事”(行为没有目的)的特点。
徐增的理解也不能算错。但是,应该注意到王维不仅是一名佛教信徒,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诗人的天性在于对美的敏感。按佛教的本义,万物无常,无常是苦。而诗人的心灵,却正因为认识到万物无常,更能在机缘凑泊的遇合中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和事物变化的神奇与美妙。在此种境界下人不受外力压迫也不受欲望牵引,自在自足,飘然如云。
骆玉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