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失落的时光——仰光纪行(下)

  也许是信仰佛教的缘故,即使在市井当中,也很难看到这里的人高声吵架。我们每次问路,总有殷勤的带路党来帮忙,虽然有时也因语言不通而给我们带错路。仰光人平和、友好,不易发怒,但切不要以为缅甸人没有勇武的一面。无论是抗击清代的云南总督入侵,还是抵抗英殖民者的德钦运动,或者是8888民主运动、番茄花革命,都可见缅人的血性洋溢。缅甸人对血性的理解、尊重和赞赏,可通过一个古代故事来说明:东吁王朝的大盗牙底漂失手被擒,国王说,你必须死,但因为你劫富济贫,我优待你,你可以选择死法。你愿意被刀矛杀死呢,还是被大象踩死?牙底漂回答说:我愿意死在你漂亮皇后的肚皮上。国王没有被这侮辱性的回答激怒,却说,你是条好汉,我赦免你,你自由了。

  我们第二天的晚餐在卡拉维皇宫。皇宫坐落在皇家湖上,形为石船,通体金色,船前高翘妙声鸟翅羽(妙声鸟是缅甸传说中的一种神鸟。据说这种鸟栖息在喜马拉雅山,形如布谷鸟,啼声优美。当妙声鸟啼鸣时,鱼儿不游,鸟儿不飞,老虎也不再追捕小鹿,世上一切动物都停止活动,静听它美妙的叫声。缅甸人认为妙声鸟的叫声犹如释迦牟尼的诵经声,令万物倾倒),当地人称之为“鸳鸯石船”。这皇宫不像中国的故宫一样威严肃杀,封闭神秘,而是开放友好、富含人情味与美感。顺便说下,古代不少缅甸国王都多情,当然,他们也有喜欢杀自己老爸的一面。谈恋爱与杀老爸,是我读缅甸古代宫廷史的两大印象。

  卡拉维皇宫并非古迹,而是缅甸政府修建,但丝毫没有中国当代修建的仿古建筑那种山寨感。坐宫内就餐,恍如置身古代缅甸王国的都城:皇宫色彩辉煌,四处饰有金银,地上铺着绣花毛毯。从皇宫出去,城内房屋多是木结构(缅甸盛产上佳柚木),屋顶铺有铅瓦与锡瓦。国王上街坐金轿,出城巡游则骑象。城中男子的帽上有金饰、宝石和翠鸟羽毛,女子头上有金饰与珍珠,裙子是蓝色的,围巾用薄丝做成,娇嫩的小手不时挥动扇子。

  皇宫湖与茵雅湖,是仰光两个必去的湖泊公园。茵雅湖的自然味道更浓。我们去时是上午十点,太阳巨大,行在湖边的树荫中,略可抵挡。3-5月为缅甸的干热季,是仰光一年最热的时候。尽管炎热,仍有不少当地情侣在湖边依偎,头顶一把遮阳伞。树荫中反而不见什么人迹。他们是借被太阳暴晒以表达对爱情的忠诚吗?

  茵雅湖四围均有凉亭与大树。这里的树木枝叶特别繁茂,似乎是拼了命地在长,叶子和枝条比国内一般的树木至少要多出一倍,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仰光绿化非常好,没有一条道路没有绿色,也没有一条道路没有鲜花。这里没有雾霾,鲜花艳丽得像是假的,真想摘一朵,插在我心爱的肥儿皮娃的脑壳上。

  茵雅湖之美,可借用缅甸一首佚名古诗《翠湖颂》来描绘:“碧波水寒,源自山间。粼粼闪烁,脉脉清泉。幽幽芬芳,婷婷玉莲。盘石岸边,妙语声喧。百鸟栖止,仙境神潭”。

  茵雅湖也有恐怖传说。1988年的“8888民主运动”中,数以千计的大学生被军政府屠杀,据说有些学生就被沉杀在此湖。不过我向湖边一个餐馆老板求证,她说有杀大学生,但并没有沉湖。以常理思之,沉湖确不太可能,尸体会污染水源,也不能起到掩饰罪行的作用。但我对沉湖谣言,有理解的同情。当威权施暴而民众不可能得知真相时,谣言就成为揭发罪行的一种正当手段。人们应该考证细节,但因为某些细节不靠谱而否定整体事实,决不可取。军政府是用坦克还是机关枪,是用砍刀还是沉湖来屠戮民众,有什么本质区别?

  除了皇家湖和茵雅湖,还有一塔是仰光必去之处,它在仰光人心中,甚至远比两湖更重要,那就是大金塔。我是在清晨独自走小径登看大金塔的。晨光熹微中,大金塔犹如奇迹一样屹立在半山。康德说,“崇高使人感动,优美则使人迷恋”,“崇高必定总是伟大的,而优美却也可以是渺小的”。大金塔确实给我以伟大而感动的印象。它如一个倒置巨钟,以砖砌成,塔高百余米,基座也广逾百米。塔四周悬挂上万个金银铃铛,风吹铃响,声传四方。塔身遍贴纯金箔,据说耗费7吨多黄金。塔顶则全用黄金铸成,上有宝伞,嵌有无数红宝石、翡翠、金刚石。辉煌灿烂,悲悯众生。

  为何淡泊宁静的佛教信徒却要用如此奢华的金银宝石来修建、装饰这塔?以我肤浅的理解,原因有二:一是信徒愿意借供奉财产来表达虔诚,供奉越巨额,就越虔诚;二是信徒认为大金塔属于所有虔诚者的来世,大金塔越昂贵,虔诚者来世拥有的财富就越多。

  我的猜想基于两个古老碑文。前者是1266年的《登卡都之女碑》:“我———玛梯娄篾王妃、登卡都之女,愿抛却这深受生苦、老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等无边无际痛苦所折磨的身躯,只求达到脱离一切苦难的、幸福的天堂;愿能使那些舍弃令人迷恋的、贵重的金银财物,在建成的寺院中修持戒律、禅定、智慧等三学的受戒的佛门弟子罗汉僧伽们无忧无虑,献出全部田园、土地和奴仆”。后者是1271年的《敏湾寺碑》:“我(波瓦苏王后)愿来世成人比所有人得到更多的富贵荣华与幸福;我愿来世成神比所有神具有更高贵更美好的肤色、长寿、无病、相貌俊俏、声音优美、身材秀丽、受到一切人神的喜爱钦羡;我愿拥有大量的金、银、宝石、珍珠、珊瑚等无生命的瑰宝,拥有象、马等有生命的财物;我愿威震天下,名扬四方”。

  最后一天,我们去坐了仰光的环城慢火车。主车站是百年前英国人修建,现在使用的列车似是缅甸自产,车厢中的电风扇则来自中国西安。

  三个小时的慢火车旅途,但见田野沃原,芬芳如兰,泥香环绕,微风渐渐,红土绿竹,交错映掩,黄昏日落,农人得闲。随处可见水稻田、树林、吊脚农舍、湖泊、水牛和乡间小道。有时也见到装有铁丝网的富人住宅,但没有大片开发的别墅群。每经停一站,满眼是或坐或站或走,叫卖报纸、水果、蔬菜及炒饭的小贩,他们并不纠缠顾客。

  仰光周边的农业至今仍是传统方式,规模化程度较低。地处伊江三角洲的仰光农村,比缅甸干燥地带的农作物更单一,技术也更粗放。这里的主要作物是稻米,也有少量的蔬菜、果木、椰子及橡胶等作物。稻米用插秧法,只在秧田略施牛粪等肥料,一年一熟,轮歇地也不多。就像缅甸古诗人信摩诃拉达塔拉的《九章》描述的那样,人们浸种、耙地、下种;拔苗、插秧、种田;放牛出圈、戽水浇园;踏碓舂米、煮菜做饭;桩桩件件,井然圆满。

  关于慢火车之旅,我的朋友铁木写了条微信,甚得我心:“与诸师友搭乘环仰光的慢火车,3小时行程体察人情及风景。缅甸女子的腰肢了得,向外盘坐在座椅上,头枕窗棂睡觉。至于军人、僧侣、小娃、检票员及贩夫走卒,个个鲜明。最后经过INSEIN一站,此地有INSEINPRISON,为东南亚最大监狱,解禁之前,为缅政治犯集中营,昂山素季也曾三次入此狱。缅甸往事,如今正被雨打风吹去”。

  我要补充的是,慢火车的速度着实很慢,最快时大概也只有30码。车厢上下客处没有门,不是门坏了,是生产时就没门。我从未见过这么满不在乎的火车制造者和乘坐者。他们的满不在乎,不是愚昧,而是对生活的理解。生活本就不该那么快,那么设防,不是吗?

  仰光的街头、农村常让我想起儿时的牛华镇。草木茂盛,人民淳朴,蓝天白云,时光闲慢。鲜花在简陋瓦屋前怒放,竹林在半坡上生长。夜晚月大如盆星大如拳,宿鸟不惊,喝得半醉的人转过小街,离家只有半箭之遥。

  和我儿时生长的八十年代的故乡一样,仰光也有失去的时光。我的故乡失去了三十年(1949-1978年),仰光则失去了五十年(1962-2012年)。如今,告别专制政治与封闭社会,仰光正在努力融入世界。在我看来,融入之初是最美的,它既保有传统社会的淳朴与从容,又逐步接受与追求现代社会的效率与文明。可一旦完全现代化,它也许将不可避免地失去许多,就如今日我的故乡一般。

  不过,进步会让一些旧时光失落,也终会让一些旧时光被寻回。我们得承认,进步意味着改变,但并不意味着改变一切。要知道,我们是宇宙的子孙,正如树木和星辰。我们有权在这里依照我们的传统存在,可是,无论我们是否情愿,时间都要按其本来面目推进。所以,无论如何想象未来,我们都要勇敢面对,凭古老时代的信念,凭最初出发的起点。在喧嚣、混乱和奇诡的生活中,无论我们怎样操劳和渴求,都要保持心灵的平静,保持追寻自由的坚定,保持对真善美的赞叹并在赞叹中酝酿奇迹。

  (作者为西南民族大学副教授,专栏作家)

  宋石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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