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诗词可使人心不死

  1977年,叶嘉莹回大陆旅行,沿途见有人读唐诗,导游也能背诵名篇佳句,她大为惊喜

  南开大学西南村。叶嘉莹的家位于一栋普通的家属楼里。客厅的三排书架,放满了《全清词》、《全宋词》等书;恩师顾随和弟子们的合影置于正中,彼时,叶嘉莹着浅色长衫,梳两条短小的发辫。墙上一块匾,上书“迦陵”,那是她的号;旁边一幅《班昭续固图》,是画家范曾为其八十寿辰所作。

  多年来,这间略显狭小的客厅,还兼作教室。叶嘉莹在此给研究生上课。一些几十年前听过她课的学生,后来又不断出现在这里。他们说,这叫“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兵”。最近两年,因为年事渐高,叶嘉莹才跟学校说不带研究生了。

  从1945年至今,叶嘉莹执教近70年,教过的学生无数。他们对叶先生讲课的评价几乎一致是“如沐春风”。

  2009年,席慕蓉在台北听叶嘉莹讲辛弃疾。当讲到《水龙吟》最后几句“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时,席慕蓉几乎惊叫起来,她已不知不觉进入了辛弃疾的苍凉人生。

  席慕蓉一直在想“何以致此?”后来,她在《心灵的飨宴》写道:“叶老师在台上像一个发光体,人和话语合而为一。她就是‘要眇宜修’的那位湘水女神。她的衣着,她的笑容,她的声音,是一种出尘秀雅的女性之美。”

  叶嘉莹说她天生是吃教书这碗饭的。跟老师顾随一样,她上课也喜欢“跑野马”。比如她讲温庭筠的词,“懒起画蛾眉”。通过各种典故,详解了“懒起”和“蛾眉”之后,在听者思绪脱缰之际,她话锋一转,又把你拉了回来。

  今年,叶嘉莹90岁,但根本不像90岁的人。4月,她刚去北京参加了两场活动;88岁时,仍在开车;每晚2:30睡觉,早上6:30起床。有人问她有什么养生秘诀?她说,诗词就是我养生的秘诀。也许,还应该加上一份豁达。

  曾有记者问她:“听说你的爱情比较缺失?”叶嘉莹爽快回答:“啊,爱情,你说得一语中的!也没什么遗憾的。我说过‘采之欲遗谁,所思云鹤侣’。所以一个学生说,老师你没有找到对象是不是?我说对了,我没有找到可以跟我应和的对象。”

  “师尊”拈花,“迦陵”微笑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平,自小受到严格的诗教。父亲教她认字、背唐诗,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现在很多人认为,小孩子不懂这些。但是小孩子脑筋好,从小诵读一些古典的精华,可以终生受用。”

  伯父是她诗词的启蒙老师。见叶嘉莹少有慧根,格外欢喜。后来,叶嘉莹南下结婚,伯父十分不舍,作诗:“有女慧而文,聊以慰迟暮。明珠今我攘,涸辙余枯鲋。”

  在辅仁大学国文系,叶嘉莹遇到了一生至关重要的人:文史大家顾随(号苦水)。顾随学养深厚,讲课也相当精彩。“顾先生讲课喜欢上天入地,注重诗歌的兴发感动。”叶嘉莹还记得顾先生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句,他说,这就如同说“吃饱了不饿”,但实在是好。

  许多同学觉得老师讲得好,只顾听得高兴,而叶嘉莹不仅认真听了,还把老师所讲全部记录下来。“实在可以这么说,顾先生教的不止我们一个班,也不止教过一个学校,只有我心追手写,埋头做笔记。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完整地记下来的。”她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顾随对这个女弟子也非常满意,常认真评改叶嘉莹的习作。一次,顾随看了叶嘉莹填的几首词,批道:“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

  1948年3月,叶嘉莹赴南京结婚,不久又渡海赴台湾。“一路奔走中,很多东西都掉了,但是我知道老师的笔记是宇宙间唯一一本。老师讲课这么好,如果我不保存好就失去了这个宝藏。”70年代末,叶嘉莹回国,把顾随讲课笔记交给他女儿整理,在《顾随文集》中出版。

  叶嘉莹大学毕业后,曾收到顾随给她写的一封信。叶嘉莹从书橱中找出信,对本刊记者念道:“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假使苦水有法可传,足下已尽得之。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顾随是把叶嘉莹当“传法弟子”看待的。叶嘉莹南下时,只带了一些随身衣物和顾随讲课笔记,以为很快会回来,没想到一去三十年,与大陆失去了联系。“文革”后期,终于有机会回来。那时叶嘉莹已蜚声海外,但当她匆匆赶回来时,伯父和恩师早已不在。

  转蓬万里传诗音

  1948年11月,叶嘉莹和在海军供职的丈夫辗转到了台湾,很快在彰化女中找到教职。次年8月,大女儿出生。

  1949年前后,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很多人被怀疑为“匪谍”。1949年年底,叶嘉莹丈夫被抓走。不久,她和几位老师,连同校长也被抓去审问,有多位老师被送去了台北警备司令部。叶嘉莹虽然没被送去台北关押,却失去了工作和宿舍。

  此后,叶嘉莹寄居在亲戚家。晚上睡在客厅走廊上,别人午休时只得抱着孩子在树荫下徘徊。后来搬出亲戚家迁入台南一处住所。那时期,她写的诗充满悲苦和忧伤:“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几年后,丈夫被放了出来。叶嘉莹和家人去到台北。不久,台湾大学、辅仁大学请她去任课,那时她已经兼了淡江大学的课。白天三所大学,晚上还有夜间部和电台,非常辛苦,但她一上讲台就神采飞扬。叶嘉莹的外甥、台湾长庚大学校长包家驹回忆:“舅妈平时在家就刷锅做饭,厕所堵了,挽起袖子戴个手套就去清理。”

  此时的叶嘉莹,生活开始安定,少了一些悲愁,也逐渐由一个教师向学者转变。

  1966年是叶嘉莹的转折之年。叶嘉莹被邀请赴美讲学。哈佛大学远东系的海陶玮教授正研究陶渊明,也邀请她到哈佛研究讲学,成就了一段合作著述的佳话。

  1969年,叶嘉莹46岁,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她和家人也定居于温哥华。最大的问题是语言,她要用英语向西方学子讲述中国诗词。每晚做完家务,不得不查字典到凌晨两三点。

  “修辞立其诚。尽管我英文不好,但是我很真诚地告诉他们我的感动。”或许情感是不需要翻译的,选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叶嘉莹讲《周易》,一个洋学生听了,每天回去算一卦,第二天又来听。

  但是,用英语讲中国诗歌毕竟只能蜻蜓点水。叶嘉莹时时被这种“束缚感”困扰。1970年,她写了一首绝句,表达了这种苦闷:“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匐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

  谁知散木有乡根

  1977年,叶嘉莹回大陆旅行,沿途见有人读唐诗,导游也能背诵名篇佳句,她大为惊喜,慷慨赋诗:“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她觉得,祖国的中兴之日到了。一回到加拿大,就给国家教委写信,申请回国教书。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斜晖脉脉,落英缤纷,叶嘉莹穿过马路,把信投进了邮筒。“当时的景色唤起我年华老去的警惕,满林的归鸟也增加了我的思乡之情,让我感到回国教书应尽快实现。”

  1979年,愿望终于实现。叶嘉莹先到北大讲课,后来南开的李霁野教授以师辈情谊相邀,于是她到了南开。

  南开校友们都还记得叶嘉莹第一次讲学的盛况:“文革”刚结束,学生们如饥似渴,天津许多学校的学生都赶来听课。一间可容纳300人的教室,临时增加的椅子排到了教室门口,叶嘉莹想进教室都很困难,讲完了学生还不愿意走。

  时光流转,如今学子的热情尤似当年。西南石油大学青年教师陈建军曾在南开求学,叶嘉莹的讲座,他每回必听。“古典诗词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有一年回家,跟同学聊天,我随口说了句‘孤篇压盛唐’,因为我不是科班的,把他惊住了。他问,哪里学来的?我说,听叶先生的讲座啊,不会作诗也会吟。”他对本刊记者说。

  叶嘉莹的学生,从幼儿园小朋友到耄耋老人都有。近年,她一直倡导“诗歌吟唱”,还与人合编了儿童古诗读本《与古诗交朋友》。2010年,扬州有个活动邀请她,听说与“儿童和母语”有关,她推掉几个会议就直奔扬州而去。

  30年来,叶嘉莹每年往返于天津和温哥华之间,其余时间在世界各地讲学。1997年,她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以老师的名号设立“驼庵奖学金”,如今已颁发了十七届。

  以前有人问她,像这样飞来飞去飞不动时有何打算?她答:不行就回加拿大住进养老院。

  现在,她不用去养老院了。南开大学校内,数学大师陈省身故居旁,一个500平方米的四合院已经封顶,这是海外热爱中国古典诗词的友人与南开大学合资为她修建的“迦陵学舍”。 一生奔走各地,积极推广古典诗词的叶嘉莹说,这回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郑秋轶/天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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