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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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沈从文,眼泪
  • 发布时间:2014-09-28 14:48

  沈从文生命的最后阶段很容易流泪。听到收音机中播放二胡曲,他独自坐在藤椅上垂泪,曲子奏完,他才说:“怎么会……拉得那么好……”泪水又涌出。表侄黄永玉搞到一张碑文拓片,拿给沈从文看,上面是沈从文在1921年写的字,那时他才19岁。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一个杂志社几个人来访,沈从文说起自己在文革中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来访中有一位女孩子,拥着老人的肩膀说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没想到,沈从文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

  今天,我们可以下结论说,沈从文是1949年后留在大陆的最出色的小说家。那些文革后还活着的作家,没有人写过那么好的小说,恐怕也没有人流下那么多泪水。在他的墓碑的背面,是张充和的撰书:“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以他的天真和敏感,在文革中如何生存?事实上,依据周围人的记载,在文革中他至少流过三次泪,和晚年的老泪横流相比,这三次流泪更让人震撼,也更意味深长。

  (一)

  第一次被发现流泪是在1968年。这一年的12月,思想宣传队进驻沈从文工作的历史博物馆。全馆人员都集中到馆里睡地铺,沈从文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划归牛鬼蛇神的“牛棚”。副馆长陈乔回忆这个时期的生活:“我跟沈从文都住进牛棚里,一个屋子住好几个人,先是审查批斗,每个人挂一个黑牌子,弯腰低头。然后学毛选,参加劳动,搞卫生。他在那种境地中还总想读一点书,考虑他的编著计划。我劝他注意休息,他说,‘不读书,生活没乐趣,活得无意义。’……沈先生也在会上表态,情绪不是很正常,有时候哭鼻子。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地址的卡片。”(208页)

  文革中,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刻,沈从文都没有考虑过自杀,因为他早已自杀过了。1949年2月28日,他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划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多亏妻子张兆和的堂弟张中和发现及时,他被送到了医院。他的自杀来自于自己的内心危机,也来自于时代的压力。从自身来说,他写不出自己满意的小说了,而他又感觉到,在新的时代自己必将会陷入孤立。对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他有一种敏锐的嗅觉。1948年初,他写了篇短文《中国往何处去》,结论明确而悲怆:“这种对峙内战结束,中国往何处去?往毁灭而已。”“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份不折不扣的‘集权’!”沈从文不懂政治,也很少接触理论,他这种感受是不折不扣的直觉。相比之下,1951年,陈梦家读到奥威尔的新书《1984》,感叹“1984的时代就要来了”,虽然及时,却仍比沈从文慢了半步。

  沈从文从精神崩溃中恢复,迎来了新生,和这个国家的“新生”倒是步调一致。但他的感受却并不好,1951年,他感叹,“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很多人都感受到欣欣向荣想大干一番的时候,他却感受到了个人与国家的矛盾。尽管心中有一二十个故事,写出来肯定是很精彩的,甚至可以契诃夫一较高下,但是在他决定解放(自杀)的那一刻,也许他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写小说了。他知道,出路在于“到群里去”,但是他却始终做不到这一点。

  可以说,在50年代初,沈从文就预感到了文革的氛围。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的张兆和鼓励他多写新社会,或者写一些散文,她举的写作榜样是刘白羽;儿子回来,也认为老爸的小说似乎是过时了,为什么不能像赵树理那样写作呢?这时,沈从文的心一定是悲凉的。1968年沈从文的“哭鼻子”,是为自己而哭。在50年代就打定主意只搞文物研究,哪怕是在外行的领导下,哪怕很长时间的工作只是当一名文物讲解员,哪怕完全放弃了自我,这仍然不能过关。

  很长时间以来,中文系的文学教育都把现代文学切割为1949年前和1949年后,尽管是在救亡图存的大背景下,前者仍光辉灿烂,各种革命和探索,而对后者则讳莫如深,在垃圾中找金子,对现代作家的“后半生”几乎不着一言。整整一代人的后半生,在文学史中成为空白。尽管对整个时代定性是非常容易也是非常清楚的,但后人不能简单把罪责归于时代。1949—1976年,具体到某一位知识分子,其表现如何,出卖过谁,又被谁伤害过?这方面的研究似乎仍处于起步阶段。如果《沈从文的后半生》所征引的材料不仅是准确的,而且是完备的,那么我们可以把这作为沈从文的文革答卷。

  尽管张新颖没有在书中对这份答卷做出评判,作为读者,我们却可以大胆为沈先生评一下分数。他当然妥协过,写过自我反省、批判的学习材料,但是我认为,沈从文坚守了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底线:他没有揭发过什么人,也没有对谁下过黑手。他比普通人要勇敢一些,在巴金处于很不妙的地步时,巴金的妻子萧姗也重病住院,沈从文冒着风险写信去慰问,让巴金感动而且惭愧。也许正是因为他自杀过一次,和陈梦家、傅雷、老舍这样的自杀者相比,他更能接受时代环境下作家的命运,能够活下去。作为一个作家,他早早放弃了写小说的打算,后来他写过一篇《老同志》,想在满足时代需要和保持自我风格之间做一点平衡,但是失败了。从此,他没有在文学上做过迎合时代的努力,所以,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没有什么太荒唐丢人的作品,作为小说家,他保持了自己的完整性——在1949年就死了。1949年后的沈从文,是作为文物(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者而存在的,作为一个学者,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是伟大的:尽管环境艰难而屈辱,却仍百折不挠搞研究,他没有放弃过,也没有用当时的意识形态来指导过自己。

  (二)

  沈从文的第二次泪水给了爱情。由于张充和等人后来在书中的提及,他的这次哭泣尽管更私密,却更为人所知。

  1969年11月,沈从文即将被下放到干校劳动。家里一下子乱到不能再乱,张充和来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乱到无处下脚,他说:“我就要下放啦!现在理东西。”张充和要走的时候沈从文叫住了他,“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沈二哥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进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216页)

  这是我读过的所有和文革相关的故事中最动人的片段。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是现代文学史上最动人的传奇。在上海中国公学,年轻的教员沈从文爱上了学生张兆和、堪与宋氏三姐妹相媲美的合肥四姐妹中的老三。张兆和跑到校长胡适那里去告状,胡适却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很好啊,未来会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只是漫长故事的开始。对沈从文来说,张兆和就是女神,不折不扣的守护者。他需要一个高于自己的对象,用来爱,用来倾诉。每当两人分开,沈从文独自旅行,他总能写出最动人的情书。早期,他在信中使用各种称呼,三三,三姐……而后来,他则一直称她为“小妈妈”。沈从文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妻子张兆和的,“三姐,我对不起你”,在小十多岁的张兆和面前,他一直是一位孩子。

  沈从文吸溜吸溜哭起来,那时他肯定想起了在苏州,张兆和终于开始接受他的那些时光。没有张兆和,早期的沈从文不会写出那么多好的小说,没有张兆和,晚期的沈从文肯定活不下去。但是站在今天,我并不需要讲述这段爱情在文革中的感人片段,我想说的是相反的东西:在爱情和亲情中,其实藏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在文革那样的时代,它甚至可以成为压迫的一部分。

  如果对比1949年后的中国和苏联时期的俄国知识分子,我们会发现,同样是面对思想改造、流放(事实上苏联作家面临的环境也许更可怕,因为有更多的直接枪毙),中国作家或知识分子的表现,远远没有苏联同行刚烈和具有反抗性。(有关苏联作家的反抗,去年出版的《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中文版可见一斑)中国作家也有很多自杀的,也有很多成为暴政的帮凶的,但是却缺少坚韧的反抗者。除了两国文化传统不同之外,家庭观念的差异是否也是一个因素?

  1956年8月,沈从文到青岛疗养,到了这个在30年代初自己曾待过的地方,他忽然就来了灵感,刚去没几天就完成了一个短篇,却被张兆和泼了冷水。“这文章我的意思暂时不拿出去。虽然说,文艺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写重大题材,但专以反对玩扑克为题写小说,实未免小题大做;何况扑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即或不是在明辨大是大非运动中,发表这个作品,我觉得也是要考虑考虑。”当时全国范围内的“反右”,已经如火如荼,张兆和的谨慎并非没有道理。1961年,沈从文又到青岛休养,张兆和抽空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这一次是鼓励,“当初为寻求个人出路,你大量流着鼻血还在日夜写作,如今党那样关心创作,给作家各方面的鼓励,安排创作条件,老是为王瑶这样的所谓批评家而嘀咕不完,我觉得你这是对自己没有正确的估计”。对时代的认识,张兆和似乎比沈从文要正确得多,她鼓励他创作,并不是要按照他本人的心愿,而是要按照时代和党的要求进行创作。1961年,这样做似乎是安全的,但时间并不长,沈从文还没反应过来,更严酷的现实就来了,尤其是文革开始后,任何形式的写作,似乎都是危险的。1970年,沈从文在湖北干校写起古体诗来。张兆和、儿子沈龙朱等亲友都担心沈从文写诗可能带来意外的灾难,沈从文考虑过后决定接受他们的劝告。

  亲友的关心当然都是发自内心,在那个时代,没有这些关心人是否能活下去都会成问题。尤其是考虑到文革中,夫妻之间互相揭发、划清界限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兆和对沈从文的告诫和提醒,不仅正当而且感人。但是我们仍不禁感叹,体制的威力要真正施加到个人身上,家庭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中国人的家庭观念较强,对作家来说,考虑作为整体的家庭的利益,似乎是应该的,而在那个时代,要趋利避害,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事似乎是不二之选。作为个体的作家,面对抽象意义的权力或者现实的危险,也许并不会缺乏反抗的勇气,但是要考虑到家庭的利益,做出让步就是很自然的。1974年,沈从文下定决心,要把关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书写出来,张兆和担心沈从文没有止境的热心揽事,反倒可能会招惹是非和祸害。这一次,两个人闹起了矛盾,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了一封万言长信,开头就说:“你的话,不是不对,是‘语重心长’,值得铭刻于心上。可是主要还是近于怕事、自保,求在社会大变动中,不受意外冲击。”幸运的是,这一次沈从文没有听张兆和的。

  (三)

  沈从文的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往像孩子一样。但是,面对文革中最大的伤害,他却只是“红了眼睛”。

  1975年2月的一天,沈从文在馆里看到范曾正在画商鞅的历史人物画。范曾所画的商鞅,腰间别着一把亮亮的刀,沈从文当即指出错误:秦时没有这样的刀呀,也不能这样上朝议事。没想到范曾恼羞成怒,指着沈从文的额头说:“你过了时,早没有了发言权,这事我负责。”

  范曾当时不过是沈从文的助手。当时在场的另一个助手王亚蓉记得,“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我搀扶他的手觉得他在发抖”。黄能馥、陈娟娟夫妇回忆,沈从文走了一小时的路到他们家,气得眼睛红红的,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沈从文一生受的委屈很多,被王瑶看低,被郭沫若批判,到后来被丁玲嘲弄,对他都算可以忍受,唯有这一次,张新颖用了“伤害”作为标题。

  沈从文对范曾有知遇之恩。1962年,范曾在中央美院画完毕业作品《文姬归汉》,送给郭沫若看获得赏识,但是系主任却“勃然大怒”,给他扣上了一顶“个人主义”的帽子。沈从文对他很欣赏,设法把他弄到历史博物馆来上班,甚至表示自己愿意掏钱给他发工资。但是在文革开始后,历史博物馆里贴出批判沈从文的大字报,最给力也是最狠毒的,竟然就是范曾写的,“写了几十张,列举了几百条严重错误”。范曾的大字报让沈从文格外痛苦,而在文革后期又当面指责沈从文“过时”,这次沈从文感受到的却是愤怒,而不是委屈。所以他并没有流下眼泪,而是给范曾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但这仍只是私人通信而已,并没有在工作中向他发难,后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范曾仍是具名者之一。

  相同的故事还发生在陈梦家身上。陈梦家的学生兼助手李学勤,当时也不过是学术研究刚起步而已,却也写文批判他。最后陈梦家自杀,是否和李的批判有关,也许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了。何伟在《甲骨文》中,有一段写他去清华大学采访李学勤,直接提出了这个问题。按何伟的说法,李学勤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后悔,他说他写那些批判言论的时候,才不过24岁,那时候他太年轻,很难拒绝身边的压力。

  范曾和李学勤的行为,相信并不是文革中的个案。对沈从文和陈梦家这一代人来说,同代人的批判他们并不会太在意,因为打笔仗已久,彼此知根知底,反驳起来也会很有章法。而身边后生的攻击才是致命的,后生可畏——他们代表着新政权的未来,把前辈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在正常社会,这种学术上的“弑父”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代新人换旧人,只有批判的继承,学术才能进步。但是在文革那样特殊的年代,这种“弑父”很多时候都会变成真的杀人。当学术批判和运动结合在一起,和“揭发罪行”结合在一起,它就成了杀人的利器。今天,很多人感到痛心的是文革作为一个民族的苦难,并没有得到彻底的反省。但是想一想如今范曾和李学勤们的地位,他们正是各行各业的经营,把持着话语权,真正的反省又如何可能?

  不断深化的文革,是对人性的不断围捕。沈从文的墓志铭是:“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读《沈从文的后半生》,确实可以理解沈先生,并从而理解那时被困的人性。如果照这样的思路,中国知识分子史中,可以写的“后半生”还有很多。

  (编者注:本文为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书评,文中多处内容转引自此书。)

  张丰

  (朱晓文摘自《中国评论月刊(网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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