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都有种感觉:同是那个太阳,落日比朝阳更富爱心。
说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当然也可能是眼睁睁看它又带走一份岁月,英雄终将迟暮的惺惺惜惺惺,想到死的同时就想到了爱。
……这么说着,我想起已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种落日。
戈壁落日很大,泛黄古旧,半透明,边缘清晰如剪纸。此时起了风。西北一有风则苍劲。芨芨草用力贴紧了地,细沙水汽一般游走,从太阳那边扑面而来,所以感到风因太阳而起;恍惚之间.太阳说没了就没了,一身鬼气。
云海落日则很飘又很柔曼,一颗少女心。落呀落,落到深渊了吧,突然又在半空高悬,再突然又整个不见了,一夜之后从背后起来。它的颜色也是变化的——我甚至见过紫色的太阳。这时候连那太阳是否属实都没有把握。
平原落日总是一成不变地渐渐接近地平线。被模糊的土地浸润似的吞食。吞到一半,人没了耐心,扭头走开。再回头,什么都没啦:一粒种子进了地里。
看大海落日是在美国。或许因为那是别人的太阳,总感到它的生分不遂意: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太阳是怎样浸进海水的,隔得还有一巴掌高吧,突然就粘在了一起——趁你眨眼的时候。这时美国朋友便骄傲地说,看,一颗水球在辉煌地接纳火球了。我说唔,唔唔。
说到底,我看得最多的,还是浅缓起伏的田野之上的落日;说起它就想起庄稼和回家的落日。普通得就像一个人。
在我居住的中国川东,就是这种太阳。
我常常单骑出行,驻足国道,倚车贪看丘陵落日。
那地势的曲线是多层的,颜色也一一过渡,从青翠到浓绿,从浓绿到黛青;而最近夕阳之处一派浮白,那是盆地特有的雾霭。
似乎一下子静了一阵,太阳就这样下来了:红得很温和,柔软得像泡过水,让我无端想起少女的红唇和母亲的乳头。
有时候有如带的云霞绕在它的腰际;
有时候是罗伞般的黄桷树成了它的托盘;
农舍项上如缕的炊烟飘进去,化掉了;竹林在风中摇曳。有时也摇进去了,
……当路人不顾这一切时,我很焦急。很想说:喂,看哪!
两只小狗在落日里追逐,老牛在落日里舐犊……有一天有一个老农夹在两匹马之间,在光滑的山脊上走进了太阳。马驮着驮子。老农因为老了,上坡时抓着前面的马尾巴。后面的马看不见了,就将自己的尾巴不停地摇着。
我不禁热泪盈眶,一种无法描述的爱浸透全身。
这个迟暮的老农!他随心所欲的自在旷达让我羞愧……我突然想到就人生而言,迟暮只有一瞬,长的只是对迟暮的忧虑而已。
这个起伏田野的落日啊……我曾经反复思索这种落日为什么特别丰富——曲线?层次?人物活动?抑或角度的众多?
最终承认:仅仅因为它是家园落日。
家园,这个毫无新意的单纯话题!
家园的感觉何以如此?说不清。譬如在我生长的重庆——我心知凡是它能给予我的,其它地方也能给予;然而,一切的给予又代替不了家园。
关于这个,一切的学术解释都是肤浅、似是而非的。只能说:家园就是家园。
而在家园看日落,万种感觉也许变幻不定,有一种感觉却生死如一:那才是我的太阳啊!
莫怀戚
(廖武摘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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