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走向“香巴拉”秘境

  骑坐在马背上,仿佛骑坐在无言地托举着你的神灵的手掌上。我是在神的掌心上移行……仿佛冲古寺的当家主持仍旧是那个名叫边登的僧人,他的年龄一成不变,永远在那个传奇般的山谷里谦卑地低下好客的身子……美丽的神山披挂着终年积雪,在远方熠熠生辉。站在这里,洛克曾经向全世界宣布:这里是藏民虔诚追寻的灵魂秘境“香巴拉”。

  马帮的声音有点像妈妈递过来的油灯,在距今如此遥远的童年时代,我们的眼睛在海拔四千多米的藏民居住的山区,领受到了一份远古的温馨。每个人的面孔似乎都在黎明来临前的黑暗中被放大。大家低声交谈着,仔细听,像是睡意正酣时的一阵嘀咕。

  马头直直地伸过来,马脖子上的铃铛、马鞍、挽具以及每一匹马的主人的靴子,都在一片忙乱中叮呤当啷,有点像附近山冈的松林中落下了一场露水。当时的场面,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马来了。来了……”这是古代部落出发远征之前的一场庄严的送别。雪山的序幕正在被徐徐拉开。

  我突然觉醒,意识到这是我一生打交道的事物中年代最悠久、最古老的一种。我的周围充满了影影绰绰、比我的童年古老得多的生命影像:茶马古道。高山原居民。黎明深黑的寒冷。马鼻子喷出的气息。山上的积雪。正在附近不远处醒来领受旭日初升的冰川,以及牵马的妇女小孩嘴里发出的含混语音:藏语。

  亚丁、神山和冲古寺

  这一天的中古之旅就此开始。当我颤颤巍巍地骑坐到马上,眼前的景物顿时为之一变。我总觉得,在马匹前行时的声音和姿势里,有一种对于人类文明的评判。我虔诚无比,意识到这种评判的威严和权威性。骑坐在马背上,每一分钟心里都在暗自羞愧,仿佛骑坐在无言地托举着你的神灵的手掌上。我是在神的掌心上移行。马儿摇晃着,周围的深山、溪谷也跟着摇晃。

  稻城这一带的藏民,有一种别的藏区所没有的黑色崇拜。例如,他们喜欢把自己家里的门窗边框涂成黑色。我们还看见了黑色玛尼石。我们经过一些奇怪的场景:一些高低起伏的山坡,一两处规模不小的建筑工地,有点像内地县城郊区正在开工的场馆。随着晨光微曦,我们头顶的天空渐渐发亮,很多藏民变成了工地上忙碌的民工。古老的草甸边上堆放着大块相叠的石材、水泥预制件,一辆巨型推土机停在山上潺潺而下的溪流岸边。这些溪流都是从冰川深处、山巅最高处流下来的雪水。除了这些溪流,没有迹象表明我们正置身于青藏高原的西南端,正在接近传说中祥云朵朵的三座神山。

  凌晨5点,马帮走到一个山口上,闻名已久的冲古寺出现在大家眼前。约瑟夫·洛克当年(1928年)眺望冲古寺的地点,那个正被20世纪反复书写的经典场景,缓缓到达我们脚下。

  在诗人兰波的《彩图集》中,或者说在兰波一生波谲云诡的生平中,曾经出现过“亚丁”这个词。诗人去过的一个亚洲小国即亚丁,也就是后来的民主也门共和国。因为他,我记住了“亚丁”这个地名。亚丁,身处香格里拉,一个普通藏民族的村庄,酷似人们耳畔传递诗人秘密的窃窃私语……

  马背上的康巴印象

  此时此刻,小个子的奥裔美国人洛克似乎跟我们站在一起。他从随同马帮而来的藏民口中听说了“香巴拉”这个美丽神圣的词汇,不禁嗫嚅着嘴唇,反复练习它的藏语发音。

  周围的一切安然如故:古老的噶举派寺庙那绛红色石块垒就的外墙,雪山、冰川、草甸、山坡上长势峻峭的松林,以及在群山之间宛若村庄炊烟一般的晨雾。寂静和薄雾笼罩之下的高原景物,相比人类的一切石刻、绘画,都鲜有变化。山峦的每一根线条,都深深镌刻进了明净的蓝天深处。这是大地之上唯一可见的太虚影像,跟任何生命种族的起源一样悠久古老。

  我们听见风吹过山谷,吹过旷野上裸露的巨石,仿佛感受到了自然界最原始的心智。这一部分人类的心智,都是指弓箭、器乐、舞蹈、印刷术、火的应用发明之前的心智,它们袒露在青藏高原险峻的山地一隅,就像是昨天刚刚来临,刚刚发生过一样。我们的马帮向前一步,立即就能追赶上那些奇迹的脚步,那些不可思议的史前人类的足迹和身影。这奇迹的身影部分,体现在这些随同马帮行进的藏民身上,在他们异常沉静的黧黑面孔上,在像是跟山谷里的雾霭已然融为一体的动作模样上,在他们天生乐天的表情以及高原劳动者强悍的体格里。他们的胃,他们的酥油茶,他们的歌声,他们的糌粑,他们的青稞……

  旅途中,我对藏民们的牙齿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到哪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有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在如此高海拔、空气稀薄的高原谷地生存下来,他们都有着结实的牙床。尤其在中国曾经的西康省一带,世所皆知这里是康巴汉子的领地。他们的相貌更像欧洲人,印第安人,或许是中国版图上的巴斯克人。溪流声,马帮铃铛,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雪山激动人心的耸立,跟洛克当年现场所见的一模一样。仿佛冲古寺的当家主持仍旧是那个名叫边登的僧人,僧人的年龄一成不变,永远在那个传奇般的山谷里谦卑地低下好客的身子,对外面的世界既满怀儿童般的好奇,又用一种圣人才有的高贵的克制来加以掩饰。

  约瑟夫·洛克的印记

  亚丁--香格里拉村,约瑟夫·洛克当年途经并住过的村子。那天傍晚,我们走进这个午后寂静的村落时,有一种错觉,仿佛通过某处的时空隧道,来到了公元6世纪的中亚乡村,或者15世纪欧洲的山村。

  这座非常土气,几乎可以说是其貌不扬的藏族村庄,在西方世界里竟然有那么大的名声,不能不归结于一个人的勇气和远征,以及一本杂志。这个人当然是1928年时的约瑟夫·洛克,而这本杂志,就是至今仍为旅游和摄影爱好者津津乐道的美国《国家地理》。

  雨过天晴的高原,朝向神山的村落上空,突然升腾出一道彩虹,使得那个下午像一张装帧美丽的明信片一般,铭刻在我脑海深处。人们纷纷跟这七彩的风景合影……彩虹深处,美丽的神山披挂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在远方熠熠生辉。站在这里,洛克曾经向全世界宣布:这里正是世世代代的藏民虔诚追寻的灵魂秘境“香巴拉”,而脚下这个小村庄,应该是远远眺望这个地球上的终极秘境的最佳位置。他的文章发表6年之后,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就根据洛克亲临现场的生动描述,把藏语“香巴拉”转换成了更富文学色彩的英文的“香格里拉”。

  空空而残破的墙垣后面,似乎洛克一帮人还在村子里居留。马队散开,暂时在某处阴暗的马厩里吃草、休息。而随身携有木里王写给当地土著王的亲笔信的洛克正受到此地头领的款待,神秘而热情的宴席仍在继续中,向导们正在紧张地翻译。而此番,甚至我们的马帮携带的干粮也大致与当年相似。建筑与道路,村子的出口,耕地面积……地球上在最近的80年里罕有变化的地区,委实不多了。这正是洛克的幸运之处。我们那天在傍晚的村子里闻到的空气,一定跟洛克一行当年闻到的相似。

  我们脚下的泥土,正是诞生了“香格里拉”传奇的摇篮。而雨后那道彩虹,至今仍在吉祥和喜悦中额手称庆,如同献给远方来的客人的洁白的哈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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