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星光，落入海洋

　　1

　　程星光总觉得主编对她有意见。

　　这本地理杂志的主编是个四十岁还没嫁人的刻薄女人，对于颐指气使地督促手下干活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

　　程星光就是在她的指使下马不停蹄地干活的小责编，彼时从手机那头传来的主编尖锐的声音震得她耳膜有些抽痛。

　　“星光啊，虽说公司只拨了四千元经费让你去实地考察写桂林的板块，但是你一定要写出四万元去亚里桑那的感觉给读者知道吗……什么，住宿费不够？报了当地旅行社和路费就三千多！公司只能拨给你四千元经费，剩下的我不管，把稿子按时交给我才是你的最终目的，你可以选择不写，我已经让顾姗吉写好了替补稿随时上刊。”

　　随着耳边“滴”一声通话结束的提示声，程星光耳膜不仅抽痛，十二指肠也开始抽痛，四千写出四万的感觉！连替补稿都随时准备着！简直是糟糕透了。

　　她突然感到腿边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萨摩耶。

　　她蹲下身拍了拍萨摩耶茸茸的脑袋，略带沮丧地说：“上面有主编欺压，下面有同事觊觎工作……过得都没你好，我怎么就这点出息……”

　　萨摩耶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彼时一道清冽的男声传来：“旺财！”

　　被唤作旺财的萨摩耶一愣，继而欢腾地“嗷呜”一声撒开蹄子飞快的跑到主人身边，程星光抬头，看见的男子霁月风清，她咂咂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那个……阳朔最便宜的旅店在哪你知道吗？”半晌她意识到自己问的太突兀，又解释道，“我没带太多钱……”

　　男子说：“人生地不熟的，住便宜的旅店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吧，我家就在阳朔，要不你住我家？”

　　“什么？”程星光脸上布满讶异。

　　他耐着性子重复道：“我说，不如你住我家。”

　　程星光憋了嘴：“这不太好吧。”我觉得跟一个陌生人走会更不安全……

　　显然他曲解了她的意思，掏出纸笔飞快的写下什么，递给程星光：“哪有什么不好，我一个人住，这是电话，如果找不到旅馆，随时可以过来。”

　　看着男子的背影消失，程星光才展开手中的纸条，走笔游龙的字体，沈嘉洋。

　　她站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迎着光举起写有电话的纸条，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原来，也没有那么糟糕嘛。

　　程星光和沈嘉洋第一次相遇，沈嘉洋便记住了那个可怜兮兮蹲在地上的姑娘。那时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却想要帮她。

　　2

　　这是来到桂林的第二天，程星光先前一直住在设施简陋的青年旅社，并且三天里不断的接受主编大人四千与四万的教育洗脑，终于在第三天，即使是为穷游学生专设的青年旅社也供不下程星光仅有的几百元。

　　她茫然的站在西街，脚边两个硕大的行李箱，突然觉得自己是被流放到外乡的异乡人。

　　手机铃声再次作响，按下，是远方父母的声音。

　　“妈，我在这里很好，嗯，山水很美，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环境很好的，放心吧公司都给我住宿安排好了……过年？我应该回不去吧，你们放心……”

　　阳光很灿烂却很冷，她顺着路边的小树缓缓靠下去，第一次，她觉得很累很想回家，可她不能。

　　记得刚刚接到去上海面试的通知时，她笑靥如花，她说：“我要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下一套房子，等我安定下来，我就把你们都接过去。”

　　后来，没有了。

　　她的愿望从最初的买一套房到安定下来，再到自己安定下来，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指尖再次碰到口袋里被她反反复复掏出又放回的纸条时，她拨通了上面的号码：“请问你是沈嘉洋吗……对啊我就是那天的女孩，我叫程星光……我可以暂住一下吗……谢谢，我在西街口，茶色毛衣……”

　　沈嘉洋和旺财出现在程星光面前时，她突然觉得很委屈，太阳明晃晃照耀得她却想哭，沈嘉洋举手无措地站在这个不顾形象嚎啕大哭的姑娘面前，弯下腰笨拙的替她擦去眼泪，旺财不解风情地摇着尾巴，舌头舔过程星光的脸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口水。

　　她也去过很多城市，却从没像今天一般狼狈不堪。

　　城市太拥挤，别走丢了自己。

　　沈嘉洋把一路哭得天昏地暗的姑娘领回家后，程星光的两个眼睛已经肿的像两个桃子，小鹿一般望着他，嗅着鼻涕糯糯地问：“真的可以住下来吗？”

　　沈嘉洋递给她一条毛巾，不禁好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程星光已然打了两个喷嚏，脸颊惨白，额头滚烫，迷离着一双眼瞳，说：“好像是旅馆的水不热连续冲了两天凉水澡，好冷……”

　　沈嘉洋只好再送她去医院，挂了两瓶水又睡了一夜。

　　在旺财热情的跳上床，鼻子喷薄而出的热气如数倾洒在程星光脸上时，她睁开眼看见距离极近的一张毛茸茸的脸，惊叫一声，度过了最惊心动魄的初晨。

　　程星光打开手机后，上面几十个未接电话和短信上的语音轰炸不禁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颤巍巍地拨通主编的电话，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程星光，你看看都几点了，昨天要你交的稿子呢，我这边杂志已经急着要排版了，再有三个小时就送印刷厂了，你现在打电话过来什么意思，难带是要告诉我你不写了，你被车撞了躺在医院写不了？还是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了，我知道拨给你四千元作经费是有点困难，但我也没有办法啊，你可不能拿公司的业绩开玩笑，现在起给你两个小时，立刻赶一篇像样的稿子发给我，不然我就用顾姗吉的稿替了。”

　　时针分针秒针都叫嚣着前进，而她打开空白的文档大脑随之也是一片空白。

　　她颓然地仰面倒回床上，时间每过一秒都像是蚀心的小虫，一点点蚕食掉她的灵感。

　　沈嘉洋倚在门口说：“是要写关于阳朔的文稿吗？”

　　程星光没有心情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哭丧着脸说：“我正在赶，两个小时写不完主编就要拿其他人的替下去了。”

　　沈嘉洋说：“我帮你写了一篇，不过还差一个结尾，我可以补完给你。”

　　程星光抬起脸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稿件？”

　　他挠挠头粲笑道：“昨天你睡得很熟，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我就打开看了一下……不好意思。”

　　程星光看着一脸羞涩的沈嘉洋，不禁笑出声来：“沈嘉洋，我发现认识你之后我总能在跌倒谷底的时候被你拉上来。”

　　沈嘉洋用了一个小时处理完结尾后，程星光看了稿子不禁惊呼：“你是专业的吗，内容处理的可真好！”

　　沈嘉洋抱起脚边的旺财替它顺毛，说：“我是做杂志的，偶尔写一写吧。”

　　程星光吃惊道：“你也是主编？”

　　她的脑海中能够胜任主编一职的除了是上司一般的灭绝师太，或者是头发秃的还剩几根的大叔，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沈嘉洋与秃头大叔联系起来。

　　沈嘉洋微笑着点头。

　　程星光把稿件发给主编后，半晌，她叫了声“沈嘉洋”，继而便是死寂般的面对着电脑屏幕。

　　沈嘉洋向电脑看去。

　　提前排版，用了顾姗吉的稿件，杂志已送印刷厂，不要给我打电话，正在开会。

　　良久，她说：“沈嘉洋，我累了。”

　　3

　　明明是准备了很久的稿件，她做了十余天的功课，尽管那不是自己写的，却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本来以为可以坚强的不用眼泪说话……

　　沈嘉洋端了杯牛奶递给她说：“工作就是这样，你说自己不行了，有千千万万个人早已觊觎你很久，等你说你累了你做不下去了，然后一哄而上把你蚕食得干干净净。”

　　程星光喝光牛奶，闷闷道：“是我做的不够好。”

　　旺财一如当初，在程星光身边打转娇嗔地蹭来蹭去，它是一只好脾气的狗，一副天然蠢萌的表情，她想，就像好脾气的沈嘉洋。

　　他永远温和的笑，即便他们之前从未相见。

　　沉默良久，程星光说：“我该回去了。”

　　“一路顺风。”

　　她拎着两个行李箱依旧穿着两天前的茶色毛衣，裹了一层薄风衣，她看着窗边沈嘉洋身影，费力地摆摆手。

　　即便是看不清面容，沈嘉洋站在窗边往下看，程星光裹着一件风衣显得些许笨拙，有一缕头发落在额间，却是说不出的清秀。

　　从桂林坐铁路到上海二十多小时，每节车厢里都弥漫着泡面味，烟草味，还夹杂着汗酸，一路摇摇晃晃，她掏出相机，打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沈嘉洋慵懒的靠在躺椅上，左手边是一本书，右手边端放着一杯水，脚边趴着呆萌的旺财，置身在一个青砖古瓦的院落里，说不出的宁静安远。

　　她没写出四万元去亚里桑那阔游的感觉，却写好了一份辞职信。

　　在风尘仆仆地回到上海，便被主编叫去办公室的时候，那刻薄的女人敲敲桌面，说：“程星光，你是猪吗……”

　　程星光第一次鼓起勇气打断她，从容的递上辞职信：“是我做的不好，我承认。”她弯下腰，“对不起，我辞职。”

　　主编略微诧异地接过她的辞职信，愣了一会，随即拨了一串电话：“人事部是吗，通知顾姗吉接程星光的职务。”

　　她累了，被理所当然的踩了下去，却从有过一刻，像她现在这样轻松。

　　她打通了两个电话。

　　前者是，爸妈，我今年回家过年。

　　后者是，沈嘉洋，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去旅行吧。

　　电话那头沈嘉洋轻笑：“又被公司派过来了？”

　　“我一个人，辞职了，虽然没有什么积蓄，总可以穷游吧。”

　　4

　　没有单反没有吉他。

　　她和他从乌镇一直向西，走到腾格里。

　　仿佛是两个相识已久的旧友，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

　　他从不嫌弃她哭鼻子太难看，就像海洋包容星光。

　　腾格里的戈壁滩上，沈嘉洋递给她一瓶水说：“接下来去哪？”

　　程星光接过水：“我想先找份工作，赚上四万元，去亚里桑那。”她灿灿的笑道，“可能还要七八年吧……不过我想再去一次桂林，还没好好的玩过呢。”

　　沈嘉洋起身拍拍尘土，嘴角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刚好旺财也很想你。”

　　一路上颠簸，程星光看向车窗外，说：“沈嘉洋，当初为什么突然想要帮我？”

　　沈嘉洋笑说：“那时你看上去蛮可怜的。”

　　程星光顿了顿说：“那时我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

　　继而两个人都会心一笑。

　　推开小院的铁门，一团雪白的毛球从门缝蹿出，熟捻地扑到沈嘉洋身上，张开嘴舔得他满脸口水。

　　去旅行的两个月里旺财一直被寄放在邻居家，不仅没养瘦，反而肥了几圈，跑起步来虎虎生风。

　　她看着抱着旺财的沈嘉洋，轻声说了谢谢。

　　在阳朔最繁华的西街，她再次跟沈嘉洋说：“我该回去了。”

　　这次，是回家。

　　沈嘉洋垂着眼，暖声道：“一路顺风。”

　　5

　　回到家已是凌晨，推开阔别已久的家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时，程星光眼睛说不出的酸涩。

　　躺在沙发上的程母听到推门声被惊醒，睁开略微浑浊的眼眸说：“星光，我给你下了水饺，一路上饿了吧……”

　　咬下第一口饺馅的程星光，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就像流浪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搁浅的鱼找到了汪洋。

　　睡梦中，有人替她掖好被子，絮絮叨叨的说：“这些年明明在外面过得不好，回家不就好了……”

　　眼泪打湿枕头。

　　清晨敲门“咚咚”敲门的声响不绝于耳。

　　她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看着满面春风的母亲，问：“什么事啊？”

　　程母说：“刚刚有个公司打来电话，是一个叫沈什么的孩子推荐，他们要出一刊地理杂志，要你去面试。”

　　程星光手中的毛巾应声落地：“沈……沈嘉洋？”

　　又一次连夜赶程奔往他乡。

　　洁净的办公室内，西装革履的沈嘉洋端坐在办公桌边，递给程星光一份合同：“公司打算开设一档地理杂志，有兴趣吗？”

　　程星光接过合同问道：“什么待遇？”

　　沈嘉洋的指尖一下下扣在桌面说，缓缓说：“公司愿意出四万经费让你去亚里桑那，不过如果你愿意，公司也可以出四千经费让你去穷游一下。”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程星光还没能处理完，听到亚里桑那四个字后，她不假思索地拿起签字笔，在合同末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沈嘉洋……不，主编，万一我稿子不能按时给你怎么办？”

　　沈嘉洋嘴角噙笑：“我和你一起去啊，你写不好当然我写。”

　　“主编，那可以加点版税吗……”

　　“主编，板块名字我都想好了，你若星光，怎么样？”

　　沈嘉洋都温和的笑着回答：“好。”

　　你若星光，落入海洋。

　　文/满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