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计看章太炎先生

　　这是一位诸佛龙象式的人物，举手投足，从风从雨，国是、学问、亲友，没有一处可以框架他，可以规范他。

　　章太炎是一个60后，1869年出生。他的曾祖为余杭巨富，祖父是乡村医生，父亲做过河南按察使，后任杭州诂经精舍监院。他的童年少年不仅生活优裕，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学不用说，他从外祖父、父亲那里学习经典和文字音韵之学。从诂经精舍肄业后，又师从朴学大师俞樾，跟随俞樾前后学习了八年。这样的家庭和教育培养出的多是中规中矩的“读书种子”，但章太炎却是叛逆的。他的弟子、国学大师黄侃说：“先生生而徇敏，幼读《东华录》，愤异族之君中国，即立志不仕进。”

　　但章太炎也有自身的不幸，他早年患有颠痫病，言行怪异，常被人目为疯子，很长时间里没有娶妻。他的另一不幸也表现在他的长相上，汤国梨说自己跟章太炎结婚的委屈，第一点即是说他“其貌不扬”。

　　可以想见，青少年时期的章太炎只能把精力放在做学问上，25岁前的他也确实是读书的种子，并有了《膏兰室札记》、《春秋左传读》等专业著作。但到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他开始走出书斋。他加入了康有为的强学会，还为其捐款，并应梁启超之邀，任时务报撰述，与谭嗣同等人相识，从此走上了革命的不归路。

　　西牢“章神经”当今郑康龙

　　1906年，章太炎流亡日本，他加入了孙中山的同盟会，并担任《民报》总编辑和发行人。革命者的热情很高，但生活极为困顿。没有什么收入，年近40岁的章太炎经常吃盐笃饭。盐笃饭，乃浙江方言，即桌上放一小盆盐，用筷子蘸着下饭。据说有时连这样的饭都吃不上。

　　到章太炎结婚时，他还是没有什么钱。名满天下的章太炎收到了各地朋友的贺仪，蔡元培为之证婚，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200多人为之庆贺，据说要求进场观礼的人成百上千。按习俗，男方需要先送四色聘礼，章太炎将自己的一枚勋章算作聘礼，才凑满四色。结婚收到的礼金加上积蓄有7000元。这在当时也不算少了，在今天也相当于五六十万元。有个姓钱的人劝章太炎把钱存到银行里，章太炎大大咧咧地把钱交给他，结果姓钱的只给了他一张3500元的存折，说是经银行点数，只有3500元。章太炎无可奈何也无所谓。

　　婚后一个月，章太炎就到北京声讨袁世凯。他自己对夫人和弟子们说，“为中夏留一线光明”，“挽此危局”。《申报》报道说，章太炎手持团扇一柄，足踏破官靴，到总统府大闹，大嚷着要见总统，承宣官（传达）挡驾，则“疯言疯语，大闹不休”。据说挡驾的人还找他要名片，他说的话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是在上海坐过三年西牢的‘章神经’。”结果章太炎被幽禁在龙泉寺，后转移到钱粮胡同。

　　在软禁期间，袁世凯给他提供每月费用是500银圆（当时一个警察每月薪水4银圆，大学教授每月300银圆）。袁世凯的“特务头子”陆建章则说，他奉了袁世凯的命令，无论先生的性情如何乖僻，都必须敬护他。否则我们连黄巾军都比不上了。“章太炎就是当今的郑康成，当年黄巾军过郑公乡避开。”袁世凯的另一亲信陈宦则说，彼陆建章谓得太炎一篇文字，胜过十万兵马，犹轻视太炎耳；我则谓太炎一语，足定天下之安危也。

　　由此可见，章太炎的人就是他生财之道。他不善用自己的名声，周围自有人来帮他。袁世凯死后，章太炎恢复自由。期间他跟孙中山合作过一段时间。到1922年，他到上海生活，淡出政治圈子，就是以名士国士和学问大师的身份讨生活了。如当年他在上海讲学三个月，收入1000银圆。虽然他不主动，但仍有不少人和文化商人前来求他的字，多会给他留下润笔费。

　　文化之死

　　章太炎于1936年病逝，他死的时候，还是留下了一些财产。存款两万多元，约今人民币100多万元，房产两处，等等。这对于他那样的大人物来说，财产不算多。他自己也并不看重这些，他看重的是自己珍藏的书籍，其中明版书十余部，价值约“数千金”。

　　他看重的是学问和气节，死前立下的遗嘱是，“凡人总以立身为贵，学问尚是其次。不得因富贵而骄矜，因贫困而屈节。其或出洋游学，但有资本者皆可为之，何足矜异，若因此养成傲诞，非吾子也。入官尤须清慎。若异族入主，务须洁身。余所有书籍，虽未精美，亦略足备用。其中明版书十余部，且弗轻视。两男能读则读之，不能读，亦不可任其蠹坏。当知此在今日，不过值数千金，待子孙欲得是书，虽挥斥万金而不足矣……”

　　这样的国士距今人心智实在太远，在今人眼里，他的言行举止都可乐，让人笑出泪花，但他一生仍把具足的本心本性展示得淋漓尽致。他在日本填户口调查表时写的是，“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别人问他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朗笑三声：“实不相瞒，我是医学第一。”他确实著过《霍乱论》和《猝病新论》。

　　章氏名言、段子极多。他说过，“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他曾经梦见自己做阎王，并跟印度人、欧洲人以及中国古人夏侯玄、梅尧臣等人聚餐。他的女儿因为他取名怪诞，到了适婚年龄，没人敢提亲：长女，章（音“丽”）；二女，章（“缀”的古字）；三女，章（“展”的古字）；四女，章（雷的古字，音“吉”）。

　　梳理章氏一生的生计细节，可从中看到某种特例，那就是对章氏来说，生计真是无足轻重，巨人要成就他自己，生计不必萦怀，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国民政府为他发布的“国葬令”说，“宿儒章炳麟，性行耿介，学问淹通。早岁以文字提倡民族革命，身遭幽系，义无屈挠。嗣后抗拒帝制，奔走拥法，备尝艰险，弥著坚贞。居恒研精经术，抉奥钩玄，究其诣极，有逾往哲，所至以讲学为重。兹闻溘逝，轸惜实深，应即依照国葬法，特予国葬。生平事迹存备付史馆，用示国家崇礼耆宿之至意。”一般人以为民国出特立独行的人，但若把辜鸿铭、梁漱溟、陈寅恪等人跟章太炎相比，恐怕还没有如章太炎者。他的死有文化死亡的象征意味，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

　　文|余世存